朱瑄浑身一震,低着头不说话。
金兰扯扯他的袖子,眉眼微弯,语气柔和“你好了我就放心了。五哥,睡吧。”
朱瑄一语不发,紧紧攥住她想要收回去的手。金兰一笑,拉着朱瑄一起躺下。朱瑄罕见的顺从,两人一起睡下,和衣而卧。
金兰枕着自己的胳膊,望着蹙金织银、密密麻麻绣满吉祥图案的帐顶,闻到身侧朱瑄身上一股淡淡的药香,小声问“五哥,你经常这样吗明天叫宫里的御医来看看吧”
朱瑄翻了个身,把金兰搂进怀里,低头闻她发间的茉莉花香,“不用麻烦了我的身体我知道,吃了药就好了。下次我再这样,你别害怕。”胳膊收紧了一些,“圆圆,是我不好,吓着你了。”
金兰躺在他臂弯里,摇了摇头,“我没吓着你没事就好。”说着忽然笑了一下。
朱瑄搂着她,低声问“笑什么”
金兰克制住笑意,轻声说“殿下恕我无罪的话,我就告诉你。”
听见她的笑声里不自觉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朱瑄不由自主跟着一起嘴角上扬,轻叹一句“我哪敢治你的罪。”
宝贝还来不及。
金兰笑个不住,肩膀直抖“今天大婚,我这个新娘子哭了一场,您这个新郎病了一回我觉得挺好玩的。”其实一点都不好笑,但是她向来心大看得开,不知怎么的,就是很想笑。朱瑄虽然古里古怪,但对她十分纵容爱护,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体贴温柔过,不管她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他好像都不会生气。
朱瑄果然没生气,薄唇轻轻挑起,无声微笑,低头吻了一下金兰的头发。
金兰实在是困,笑了一会儿,重新跌入梦乡。她是真累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
朱瑄放开她,侧过身,让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眼神落在她脸上,沉默凝视,看了很久。
一个时辰后,熟睡的金兰猛地惊醒过来“今天要去仁寿宫拜见太后,我起迟了”
她滕地一下爬起来,一边唤剪春的名字,一边飞快掩好衣襟,刚要下地,一双胳膊搂住她,把她轻轻按回锦被里。
“做噩梦了”
朱瑄已经穿戴好了,头戴翼善冠,一身红地云肩通袖襕暗云纹圆领常服,目若点漆,眸光清亮,丰神俊朗,雍容高贵,和昨晚的样子判若两人,坐在床边,手里拿了本书,俯身看她。
金兰拍拍胸口,舒了口气,看看左右无人,小声说“我梦见我起迟了,太后和郑贵妃都在骂我”
她梦中惊醒,语气娇憨,一副全心信任依赖之态,朱瑄脸上笑意浮动“无事,你再睡一会儿。过了辰时我再叫你起来。”
金兰摇摇头“不睡了,再睡就真要起迟了。”
杜岩领着宫人进殿伺候金兰梳洗装扮,东宫规矩严明,宫人循规蹈矩,走路的步子都要轻一些。
金兰坐在镜台前,梳头发的内官给她梳了个宫中时兴的妇人发式,发髻高耸,再罩上金丝发箍,戴珠翠金饰,她还没起身就感觉到了头顶累沉沉的重量。
朱瑄忽然放下手里的书,走到金兰背后,目光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接过内官手里的银插梳,解开她的发髻,重新给她梳了个矮髻。
内侍们一脸骇然,默默退开。
金兰也吓了一跳朱瑄居然会梳发髻么
朱瑄手指修长,梳发的动作很灵活。宫人捧着一只漆盘走到他身边,漆盘里是宫女早上趁着露水未干前采摘的新鲜茉莉编的珍珠茉莉花围。他拿起花围,给金兰戴上,退后一步,示意宫人上前给金兰梳妆。
内室鸦雀无声。
金兰试着动了动肩膀,感觉轻松了许多,抬眸,看一眼镜中的朱瑄。
他站在她身后,静静地看着她,两人的视线在铜镜里交汇。
金兰朝他笑了一下,“多谢。”宫里流行高髻,妃嫔的发髻一个赛一个高耸,再戴上固定用的发箍和金饰,恨不能直插入云霄。她在家的时候被枝玉逼着梳了几回高髻,只觉头重脚轻浑身僵硬,起身的时候必须有人搀扶才能站稳。昨天戴了一整天的凤冠,她腰酸背痛,真的不想再顶着一座金光闪闪的宝塔在头上到处晃悠。
御用监送来早膳,朱瑄坐在月牙桌旁看书,等金兰梳好头发出来才让宫人揭开捧盒。
杜岩站在一边服侍,眼神示意宫人上前拜见金兰。四个小内官的名字是照着节气取的,就叫立春,小满,立秋,白露。四人上前给金兰磕头,立春和立秋分别照管金兰的首饰衣裳、账本册子,小满和白露跟着金兰出门。
金兰还要上妆,不敢多吃,只喝了几口粥,心想这几个名字未免太省事。
立春和立秋领了赏出去,不一会儿抬来金兰的礼服,第一次拜见周太后,她不用穿翟衣,不过还是得穿正式一点的礼服。礼服也有礼服的好处,比如不用为穿什么衣裳出席宴会而发愁。族中大宴,各家小娘子为了艳压旁人绞尽脑汁,在宫里用不着愁这个,每次宫中大宴命妇嫔妃都是差不多的服色样式,差别只在品阶的高低。
简而言之,看人,看脸,不看衣裳首饰。
金兰打扮好了,一身串枝花卉地绿织金妆花云肩竖领对襟夹袄,龙赶珠贴边,遍地四季花,襟前一对嵌宝花蝶鎏金玉花扣,底下系新桑色织金云龙海水纹襕裙,头上梳的低髻,戴珍珠茉莉花围,鬓发如云,耳边一对嵌珠宝花蝶金耳环。
她年纪小,正正经经穿了身崭新的礼服,脸上妆容有些浓,双颊红扑扑的,眨巴着一双清亮的眼眸打量镜中的自己,看起来有点像小孩子偷偷穿大人的衣裳。
朱瑄笑了一下。
对镜自照的金兰立刻发觉了,回头看他一眼“你笑什么”
不好看么她觉得挺好看的,花团锦簇,喜气洋洋,这样贵重的袍料,一匹千金呢。
朱瑄走到金兰身前,伸手牵她“好看。”
金兰抬起眼帘看他,面容柔和,眼神却有点凶“那你还笑”
朱瑄轻笑“我以前只看过几个皇妹穿这样的袄裙第一次看你穿。”
金兰这一身衣裳和公主的吉服有点像,公主们年幼的时候自然是怎么喜庆吉祥怎么打扮,过节时宫中大宴,满屋子穿着花花绿绿鲜亮衣裙的孩子,胖嘟嘟圆滚滚,像一地乱滚的彩球。金兰生得圆润,让朱瑄不由得想起年节时满屋乱窜的毛球了。
“我比不上殿下风姿清朗。”金兰揶揄了一句。
朱瑄挑眉,“圆圆觉得我好看”
金兰点点头,目光炯炯“五哥俊眉修目,穿什么都好看。”
朱瑄没说什么,轻轻地嗯一声,握紧金兰的手,目不斜视地步下长廊。
金兰任他拉着,抬头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一脸端庄严肃,神情要多端正有多端正。
他还真是表面上看起来温文儒雅,风姿出众,其实心机深沉,又小气又古怪又别扭,还有那么一点点阴沉,明明有很多事瞒着她,她不过是想求一个答案,他说发病就发病,气势汹汹,矫揉任性,偏偏又生得这么娇弱,碰不得,打不得,骂不得,弱柳扶风,我见犹怜,她一看到他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就心软,哪还敢问他呀 她不搭理他的时候,他追着她问他好不好看。她主动夸他好看,他又故作矜持,明明嘴角都扬起来了,还假装若无其事地扭开脸。
真是别扭比小时候的枝玉还别扭
金兰摇摇头,目光落在朱瑄牵着她的右手手背上,昨晚她握着这只手的时候,手心冰凉,一夜过去,他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宫人们面前,谁知道几个时辰前他满身是汗,病得昏睡不醒 她叹口气。
算了,不和他一般计较,谁让他好看呢以后多让着他吧,看他还能怎么折腾 她舒口气,随手摆了摆手。
朱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神情疑惑。
金兰一脸莫名,继续摆手。
朱瑄低头。
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随着金兰的动作高高扬起,轻轻落下,打秋千一样来回摆动。
就像两个牵着手到处撒欢的小孩子似的。
堂堂一国储君,当着宫人的面,被太子妃拉着手晃啊晃,晃啊晃的金兰反应过来,赶紧规规矩矩站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朱瑄站着发了一会儿愣,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神情仿佛有点茫然。
金兰轻咳两声,甩开朱瑄的手,一本正经地问“殿下,您怎么不走了”
朱瑄失笑,不等金兰收回胳膊,重新握住她的手,握得紧紧的。
东宫内官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眼观鼻鼻观心,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心里都在翻江倒海短短半个时辰内,太子爷笑的次数比之前一整年笑的次数还多而且清冷端庄的太子爷居然还由着太子妃晃他的胳膊玩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太子妃看着腼腆乖巧,其实很不正经 不正经的金兰牵着朱瑄的手,大摇大摆进了仁寿宫。
还没进殿,她先看到槛窗大玻璃里一片密密麻麻、金光闪闪的宝塔,那是宫妃命妇们头顶的嵌宝金发箍。远看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群山峻岭似的。
人真多。
朱瑄低头看金兰。
他还没张口,金兰抢先道“我不怕,我今天是新媳妇,只要腼腆就够了。”而且无知者无畏,她不懂宫廷的尔虞我诈,反倒不觉得怕,反正皇太子在前面顶着呢 看她小脸紧绷,双拳紧握,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模样,朱瑄不由得薄唇轻挑,抬手帮她整理被风吹乱了的发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