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过了。”容真真说。
“是吗?”娇杏干涩道,“大概是榴花胡同的一些姐妹吧。”
除了她们,还有谁会来这种地方?又有谁来祭拜这个只剩一点残骸的人?
而那些姐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来烧点纸,上点香,就如此刻的她们,除了哭一哭,好像也没别的用处了。
“周秀很不喜欢她的名字。”娇杏看着墓碑,缓缓道,“她从来不说自己从前的事,也很厌恶有谁提起,可我还是把她的姓名留在了墓碑上。”
“我私下里想着,她心里还是喜欢从前在学校里读书的日子,婉红这个名字,说起来就叫人伤心。”
容真真心里堵得慌:“她家里,从前也是也是很疼她的,送她上学,给她买精致好看的裙子、首饰,纵容她的小脾气……”
娇杏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疼爱?譬如你养了猫儿狗儿,不也要抱着它梳毛吗?”
对于很多人家来说,女孩儿就是昂贵娇气的猫狗,要精心养着,使她温顺、漂亮,为此他们不惜耗费许多金钱,可一旦这份付出超过了自己的预期,他们便一分一毫也不肯给了。
若有朝一日,可以用这不起眼的小活物换些别的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也不会犹豫,至于女孩儿心里怎么想,那又有什么打紧?猫猫狗狗的想法有谁会在意?
三人都不说话了,他们在风中站了一会儿,面前是一堆烧着的纸钱,黄色的纸钱被火焰吞噬,化做灰烬,风一吹就漫天飘洒。
娇杏似讥嘲似愤恨:“老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她死了,可凭什么死的是她,凭什么那烂了心肝的老鸨子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她死后连尸身都留不全!”
她一声声质问着,却不知在质问谁。
质问苍天吗?可老天爷它听不到啊!
容真真死死咬紧牙关,眼圈儿通红,“该死的是丧天良的鸨子,该死的是黑心肠的打手,该死的是……”
她恨得眼睛都要滴血,秦慕见她神情似乎不对,开口劝慰道:“这世上有很多条榴花胡同,很多个鸨子,还有很多个婉红……”
容真真咬着唇,眼泪一下子落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胡同深处,还藏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惨事,你为这一件事悲伤,愤恨,恨不得亲手杀了那个鸨子,可你想没想过,胡同里还有千千万万个周秀呢?”
“不要被一时之气冲昏头脑,你是一个有本事的女孩子,要用自己的本事去做更多有用的事。”
容真真沉默片刻,终于冷静下来,她疲惫而无可奈何的说:“我知道了。”
是,鸨子是很恶毒,可他们现在却不能直接收拾了她,胡同背后的水太深了,要开一家妓|院,得有多深厚的背景?
政府、军队,其实都是靠着妓|女们的卖身钱养着的啊。
娇杏为他们的言语感到心寒,她想不明白这背后的关节,所以她冷冷道:“你们文化人有本事,也清高,看不起咱们卖肉的,真是恨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呢。”
明明周秀活着的时候,她最看不惯那人,人家说一句她就顶十句,恨不得把人活活气死才好,可周秀死了,她却比谁都难过,就连说话也老带着刺儿。
秦慕知道她是在呛自己,却没有做声,娇杏与周秀相伴数年,更为情深意重,他也愤怒,也悲哀,却不像娇杏那样伤心得几乎成了一节槁木。
容真真忍着哀痛道:“我知道你现在太过伤心,脑子乱了,说什么我都不会当真的。”
娇杏激动道:“谁说我脑子乱了,你们就是……”
她话还没说完,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两人连忙蹲下将她扶稳,容真真慌慌张张拍着她的脸,呼唤道:“娇杏,娇杏,你醒醒。”
秦慕道:“你把她扶到我背上,我背到路边,再找辆车去城里找医生。”
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娇杏就自己醒了。
容真真担忧的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娇杏沉默了一下,最终只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你不要瞒着我。”
“就是没什么,你别问了!”娇杏不耐道。
这叫她怎么说,难道要说是她为周秀办后事,把钱都花光了,现在又累又饿吗?
她冷冷道:“拜都拜过了,死人也拜不活,还在这儿做什么,晒太阳吗?”
她推开容真真的手,自己挣扎着起来,踉踉跄跄走了两步。
“你要去哪儿?”容真真问她。
“回榴花胡同。”
容真真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撵上去,挡在她面前。
看着娇杏干枯消瘦的脸,她脱口道:“你别回那个地方了,我赎你出来吧。”
娇杏呆愣在原地,良久,她似乎觉得很可笑,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难看笑容来,虽然是在笑,看着却像是在哭。
“你发的什么梦呢?周秀都走不掉,像我这样儿的,只配烂在那儿!”
她的话实在尖锐刺耳,容真真难受的闭了闭眼,“周秀走不掉,是因为她的心困在了那儿,可你……”
“我的心就不困在那儿了么?”娇杏一脸冷漠,“不是没有姑娘想离开那个鬼地方,可我却觉得,活着也是受苦受难,怪没意思的。”
她看着容真真,似乎又笑了一下,像看什么稀奇物种一样看着她,“他奶奶的,真是怪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的人,这么烂好心,居然还能活到现在?”
秦慕劝道:“你不要赌一时之气,周秀想不通,自己寻了解脱,你可千万别跟着犯糊涂。”
娇杏嗤笑一声:“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犯得着你们来怜悯我?小毛孩儿就是自以为是。”
“我若要出来,必定要找个大富大贵的公子哥儿,去做人家姨太太,下半辈子都吃喝不愁,要是跟你们出来了,谁来操持我的生计?我自己吗?”
她说了这番话,自己也觉得可笑,以她如今的姿色,哪里找得着眼瞎的主儿呢?
她不耐烦道:“你们若真的钱多得烧的慌,干脆给巧儿赎身算了,她年纪还小,那些下三烂的玩意儿还没碰过,还能过正常人的日子。”
“巧儿?”
“就是她身边伺候茶水的那个丫头,你们不会忘了吧?她闹了这么一出,鸨子恨得她出油,连带巧儿都被恨上了,你说这小丫头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周秀生前,一直小心翼翼的护着巧儿,她当然知道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可她就是愿意白费这些工夫。
鸨子看在她能挣钱的份上,也看在巧儿年纪实在还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
容真真知道巧儿是谁,那孩子胆子有些小,是被打怕了的,但胜在乖巧听话,十分惹人疼。
她没考虑太久,就答应了下来。
秦慕问她:“那个女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巧儿年纪还小,又从小在那里长大,学的都是伺候人,取悦人的本事,出来后能有什么谋生手段?
容真真说:“正因她年纪小,还可以好好教,先请我娘帮忙看着,在家里呆几个月,等下半年开学时送去读书。”
秦慕见她已经安排好了,便没再多说。
不过容真真还是回家先商量了一番,总不能什么也不说就往家里带个人吧。
潘二娘没反对,只是她还是有些疑虑:“那孩子从小在那儿长大,会不会被影响到一些不好的习惯?”
容真真安她的心:“周秀一直教着她,护着她,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潘二娘听到“周秀”两个字,就不说话了,想到那个曾经救过自己女儿的姑娘竟想不开走了绝路,她心里闷闷地难受。
她心肠软,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忍不住要哭上两回。
潘二娘感激周秀,连带着对巧儿也有了两分好感,她想了想,道:“如果那是个好孩子,就让她姓赵吧。”
虽然容真真把后爹当亲爹看,可这个姓氏一直没改过来,赵朋死后,潘二娘每每想起他,都为他无后这件事辗转难眠。
容真真沉吟片刻,“这还要等把人带回来后,再慢慢商议,总要让人家自己愿意。”
事情谈妥后,容真真便在秦慕的陪同下,去了榴花胡同。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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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巧儿才十一二岁,容真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坐在小板凳上翻花绳。
可胡同里的十一岁,与外面的十一岁是不一样的。
很多时候,女孩子十二岁就要被鸨子逼着买红了,就算她自己不愿意,老大的棒子招呼下来,还敢反抗不成?
巧儿生得美丽,这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要说不幸,她却是靠着这张脸,才没在年幼时活活饿死,而是在脏地儿长到这么大。
若说幸运呢,若不是因为这张脸,她怎么能进这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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