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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女[民国] (浪本浪)


  容家媳妇倒是常为此操心,生怕她日后没人要,大脚姑娘,说出去都丢人!
  但福姐儿那老抽大烟的爹说:“不缠就不缠吧,她日后要招赘的,不厉害点,哪里当得家理得事?”
  容家媳妇自此不敢再提,可她心里依旧时常焦虑,她总以为,若是有了双小脚,哪怕是上门女婿,也必定能强个几分呢。
  至如今连糊口都难了,她才依稀觉得小脚怕并不是件好事,如若是大脚姑娘,哪怕走到山穷水尽了,也还可以去给人当女仆,总是饿不死。
  没奈何,她只得去帮人家洗衣裳,那些拉车的,抗包的,一身上下沤得烂臭,汗和泥浆结成块,硬得跟牛皮似的。
  可就是这样的衣裳,人家愿意给她洗,她还得感恩戴德,没接到衣裳,就得饿死!
  她生性是羞怯的,懦弱的,若是出门时人家多看她两眼,她就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在家里洗衣裳这活儿再适合她不过了。
  自爹睡到木匣子里后,福姐儿就看到娘成天的洗衣裳,从早上天还挂着星子,到晚上月亮出来。
  北风刮着,冬日里的水像藏了无数把刮骨刀,手一下去就割得厉害,可再冷容家媳妇也不敢烧热水,柴火不得费钱?
  纵然带了胶手套,她一双手还是冻得全是口子,整日里脓水流个不停,她用过热盐水,擦过红辣椒,可全没用,难道擦过盐水和辣椒汁就不洗衣裳了吗?既然要洗,必然要受冻,受了冻,怎么不生口子呢?
  洗了半月衣裳,略攒了几个钱,容家媳妇带着福姐儿去城外看她爹,她到香烛店买了一沓纸,很薄的一沓,可买了这纸,她们又得喝几日糙米粥了。
  容家媳妇今天对闺女特别好,福姐儿走不动时,她就背她,遇上卖烤红薯的,她竟也给女儿买了一个。
  红薯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热得烫手,福姐儿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窝,汲取那一点暖气。
  福姐儿她爹的坟边有一棵树,光秃秃的,叶子全掉光了,福姐儿就看着棵秃子树发呆。
  秃子,这个词她是晓得的,以前她娘带她逛庙会时,有和尚念经,她就听人家说,这是秃驴,没有头发的,就是秃驴。
  容家媳妇烧着纸,想着寡母带着孤女的苦楚,呜呜的哭起来,越哭越大声,一面哭,一面还不忘往火里扔进一张薄薄的纸钱,嘴里念叨着“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坏处,人一死,过往种种就如浮云,只觉得他有多强大的无边法力,能救苦救难,简直就是南海观世音的化身。
  可一个大烟鬼,就是死了,也不应当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也当叫他来世投胎做个畜生。
  她絮絮的祷告着,悲痛难以自抑,哭得抽搐起来,福姐儿抱着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泪:“娘,不哭。”
  熟料说了这么一句,容家媳妇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肾也一并哭出来。
  福姐儿也哭起来,她虽然有一点点想她爹,可也不至于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厉害了,那厚厚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儿的悲凉感染了她,她为她娘的眼泪而哭起来了。
  一只老鸦落在枯树上,“哇——哇——”叫两声,缩着脖子歪着头,漠然打量着坟头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妇才带着女儿往城里去,福姐儿走不动,她就说:“来,到娘背上来。”
  福姐儿摇摇头:“娘累。”
  一个瘦瘦小小的小脚妇人,便只是自己走,也是件颇艰辛的事儿,何况背着孩子呢?
  容家媳妇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粝的手拖住了福姐儿的屁股,一个孩子的分量不轻,压得容家媳妇手上的伤口疼。
  福姐儿埋在她娘的脖子里,闻着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袜子里讨生活,容家媳妇身上的味儿,便久久不散,莫说是她,福姐儿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团,福姐儿伸出鸡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红薯掏出来:“娘,吃。”
  人在吃尽了苦汁子时,哪怕尝到一丁点甜头,也会忍不住落泪的,容家媳妇眼眶红了,她勾着头,没人看见她的泪光:“娘不饿。”
  怎么会不饿呢?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娘,吃。”福姐儿伸着手。
  容家媳妇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着,仿佛嘴里塞满了东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荡荡的胃后知后觉的叫嚣起来,饥火在燎烧,她有点后悔,不该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许还不觉着饿,吃了,把馋劲儿勾上来,那才叫一个难受。
  她强忍着饿:“福姐儿,我吃饱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罢。”
  福姐儿就高高兴兴的把剩下的冷红薯,连着皮儿,全吞到肚子里去,虽然冷透了,可细细咂摸,还有丝甜味呢。
  天上现出几点很淡的星子,没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妇背着女儿,在昏昏暗暗的光亮里行走,寒风瑟瑟,容家媳妇耳鬓新出现的几根白发,就在风中飘来飘去。
  福姐儿的目光被那几根调皮的白发吸引了,目不转睛的盯着瞧。
  容家媳妇年纪很轻的时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妇,十几岁就生下了福姐儿,如今不过二十出头。
  虽然生活的苦难把她磨得一脸苦相,脸是蜡黄的,唇是干焦的,眼里布满血丝,可直到福姐儿她爹过世,生前买药,死后治丧,花光了家里每一分钱,她的白发才真正长了出来。
  说她是三四十的妇人也不是没人信的,只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儿,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让她并不算难看。
  她这样的样貌,不该生在小门小户里,若是投胎成个大家闺秀,在深宅大院里,仆婢成群,吟风弄月,才不算辜负
  可惜了,她没这般好命。
  穷人的命是定下来的,生时穷,死时穷,穷一生,苦一生,在泥里打转的人,连脱了那烂泥坑,找个干净地方下脚都不敢想。
  她晓得这世上还有干净地儿,但以她的眼界和见识,是万没有想过那干净地儿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着富人家坐着呜呜响的大汽车,穿着体面的衣衫,进出摩登的剧院,她羡慕,可羡慕归羡慕,她可没想过自个儿也能那样。
  不对,或许在某一刻,她的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可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荒谬得连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只听过富人变穷了的,可没听过哪个穷人变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里熬着,要把女儿养大,可养大了又能怎么呢?她没想过,她眼里只有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儿,只顾得上这三两天的吃食。
  再多不过,等福姐儿长大了,能凭着好样貌嫁个有钱男人,这在她看来,就是顶有出息的了。
  至于那有钱的女婿肯不肯养她这个丈母娘,她没想过。
  容家媳妇背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家走,嘴里哼着曲儿,福姐儿趴在她背上,在很有节奏的一颠一颠中,睡着了。
  她眼眶了打转了许久的泪水,又落了下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落泪,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里,消失不见。
  寒星高悬,寡妇归家。


第3章
  平京的冬天特别冷,容家媳妇洗衣裳挣的钱将将够糊口的,自然没有多余的铜子儿买煤球,这时候福姐儿人虽小,却能起到作用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早不早当家倒不一定,但早干活却是必定的。
  容家媳妇叫福姐儿提个小篮子,同街坊邻居的孩子们去捡煤核。
  母女俩寅时便起了,各自喝了碗照得清人影的稀粥,容家媳妇把福姐儿送出门,坐下来继续洗衣裳。
  脏衣裳堆得比山还高,种种臭味儿混杂在一起,就如阴沟里腐烂了好几天的耗子,她日夜不停的洗,却总也洗不完。
  臭衣裳有不同的臭法,那卖鱼的,是鱼腥味,杀猪的,是血腥味,猪屎味,做工人的,是汗臭味,汗臭也不同呐,各人的体味不一样,汗和泥酿造的臭也不一样。
  虎子,大壮,妞子,和福姐儿,时常提着破筐,拿着小耙子,结伴去车站,车站的煤渣卯时便倒了,若去迟了,煤核被人捡完,这一天都要受冻。
  这几个小伙伴们,无论谁先起来,都肩负叫醒其他人的责任,今天是福姐儿起得最早,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其他人的影子,反倒是一阵寒风吹得她缩了缩头。
  她手里提着筐,不能把鸡爪子往兜里揣,只能尽量把袖子往下拉扯,好教冻得木木发疼的手指能多汲取些微温暖。
  此时胡同里已有了来往的人,卖水的挑粪的,叫豆汁儿硬饽饽的,都起早做事儿了,福姐儿沿着胡同往里走,熟门熟路的找到妞子家。
  妞子家的门很破,布满了歪歪斜斜的缝隙,摇摇欲坠的模样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塌,谁也不知道它还能坚持多久。
  福姐儿从门缝往里瞅了一眼,黑黑的,莫非妞子还没起来?
  她轻轻地喊:“妞子,妞子。”
  里面传来不堪入耳的骂声,全是些福姐儿听不懂的荤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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