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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女[民国] (浪本浪)


  “福姐儿?”潘二娘敲敲门,“你睡了没有?”
  容真真打开门,纳闷道:“还没有,娘你有事么?”
  “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别熬坏身子了。”
  容真真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这就睡了。”
  她注意到潘二娘身上的汗,问道:“娘你热么?”
  潘二娘抹了把汗,摇了摇手里的蒲扇,“这天怪闷的,娘今晚同你睡,给你打扇。”
  容真真其实不热,但她很想同娘睡,便什么也没说。
  潘二娘徐徐扇着微风,容真真在舒适的风中很快睡着了,但潘二娘还是焦躁得睡不着。
  她心里暗骂自己:离了男人就活不得了,真没出息。
  折腾许久,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容真真不晓得为什么周围都是黑乎乎的,她心想:怪了,这是哪儿,怎么一丝光也没有?
  这么一想,周围好像又亮了一点,不过依旧是灰暗的,天和地只有黑白二色,还蒙了层厚厚的纱,叫人什么也看不清,她分辨了好半天,才依稀看出这里是白河岸边。
  我到这儿来做什么?容真真很是纳闷。
  而且为什么到处都没看到人?
  下一秒,她看到桥上站了一个人,她惊喜的大喊起来:“爹!”
  桥上的人冲她招了招手,她便噔噔噔的跑了过去,刚想去牵爹时,爹却退了一步。
  容真真很困惑:“爹?”
  她看到爹穿着出去吃酒时的中山装,肚子圆滚滚的,衣裳有点皱,全身上下湿淋淋的,头发丝儿向下滴着水,面目有些模糊不清,但她知道那就是爹。
  “爹,你身上怎么打湿了?”
  赵朋好像笑了一下:“不小心摔了一跤。”
  容真真又试图伸手去拉他,他又往后退了一步,“福姐儿,不要过来。”
  “怎么啦?爹,怎么啦?为什么不许我拉你?”容真真委屈又心慌。
  赵朋说:“桂花胡同的鸡油火烧爹买不成了,你自个儿去吧……要好好读书,孝顺你娘。”
  他的声音渐渐沙哑难辨:“福姐儿要乖。”
  容真真认真点头:“福姐儿一直很乖。”
  赵朋往前半步,伸出手似乎要摸摸她的头,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又收回去了,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容真真的眼泪哗哗的流,她惊慌的喊道:“爹,爹!”
  身影消失了,她伸出手,捞了个空。
  她哭号着:“爹,你去哪儿了?”凄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桥上飘扬,桥下是漆黑如墨的水面。
  容真真哭叫着“爹”,从梦中醒来,浑身抽搐不止。
  坐在床边抹泪的潘二娘慌忙按住她:“福姐儿你咋了?做噩梦了?”


第20章
  容真真好半晌才止住抽搐,她看着潘二娘的泪花,瓮声瓮气问道:“娘,你也做噩梦了?”
  潘二娘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的脊背,低声呢喃:“乖乖,还早呢,睡吧。”
  容真真吸了吸鼻子,她想把噩梦说给娘听,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只红着眼睛说:“娘也睡吧。”
  可最终她们谁也没睡,潘二娘搂着女儿,一起睁眼至天明。
  五更天,夜未明,□□的姑娘叫醒了睡得如死猪般的几个汉子,这是昨日定好的时间,高黑子等人从山东远道而来,是为了贩货,今日要早早去仓库,点清货物交予商家。
  高黑子被叫醒时,满脸青灰,形同死人,小桃口含大烟,对着他的脸喷了几口,他才缓缓苏醒过来,灌了两口茶漱口,依旧觉着胸腔内像堵了坨棉絮。
  他闷闷的边咳边喘,小桃知机的捧来痰盂,高黑子一口浓痰吐了进去,身子一抖,险些吐到小桃手上,小桃面不改色,轻巧灵便的服侍着他洗脸穿衣,手脚又稳又快。
  这儿的姑娘人人都有一手绝活,有的擅吹拉弹唱,有的交际圆滑,小桃出名的是伺候人的功夫,烧烟泡儿烧得文雅,穿衣吃饭服侍得周道,少有人比得上她。
  高黑子胸口那坨棉絮吐了出来,顿觉松快了许多,他慢条斯理的洗漱完后,小桃又奉上一碗茶,高黑子吩咐道:“再点一筒烟来。”
  他又开始抽上了。
  其他几人也陆陆续续起来了,赵朋醒时头疼欲裂,昨日饮酒太多,他现在还未缓过劲儿来,叫醒他的下人端上一盏醒酒茶,他呷两口茶,勉强觉着好受些。
  脑子里慢慢清楚了,他不由自主的开始盘算起昨日的花销来,点了个双盘儿两块,酒菜算在他账上十五块,干歇一宿四块,再加上打赏姑娘下人拢共花了二十多块。
  想到这儿,他心疼得慌,这还亏得那几位叫姑娘的花销是他们自个儿出的,不然……
  赵朋心里后悔,这钱哪里经得住这样糟蹋,那么点酒菜,加上两盘瓜子,花的钱够他好吃好喝一个月不重样了,这儿的床铺也不比家里软和,一个晚上却要四块,尽花些冤枉钱!
  他聪明一世怎么就糊涂一时呢?再有下回,凭是谁也甭想把他拉出来。
  他长吁短叹老半天,那股心疼劲儿才消解了些,及至摸摸索索穿了衣裳出来,他见着钱铁嘴几人又叫了几瓶酒醉醺醺的喝着,一干人边喝酒边划拳,好不热闹。
  “等会儿不是要交货?咋又开始喝了?”
  钱铁嘴口里喷着酒气,勉强维持着三分清醒:“不妨事,哥几个海量,天生的酒中仙,再说你又不是不晓得,兄弟我离不得这个。”
  一帮酒鬼都哈哈大笑起来。
  直喝得东歪西倒,几人才眼神迷蒙的往仓库去,赵朋见他们几个都醉意不消,唯一没醉的高黑子也时不时咳喘,实在不放心,便跟着送他们一程。
  外头黑黢黢的,远离了温柔乡,一切归于寂静,就连打更的更夫,都已经打着呵欠回家了,这时街面上除了他们一行人,再瞧不见一个人影。
  天上既无星子也无晨光,过了妓|院那条路,白河那边显得特别冷清,他们几人只提着一盏小马灯,在寂静的夜里行走。
  钱铁嘴打着酒嗝,同一群狐朋狗友吹牛打屁,他同赵朋道:“卖完这批货,嗝……若是顺利,少不得……少不得要把生意搬到平京这儿来,这儿才赚钱呐……”
  高黑子喘得跟个破旧的风箱似的,嘿嘿一笑:“到时候还要赵大你这地头蛇多多照应了。”
  赵朋连声道:“一定一定。”
  正走到白河桥上,高黑子重重咳喘一声,忽觉手足无力头晕目眩,一个倒栽葱,从桥上滚落入河里。
  这桥是座老桥,年久失修,围栏也低,几乎没有防护作用。
  只听得一声“噗通”的落水声,众人一静,旋即有人大喊着“高黑子落水了!”
  一帮醉汉吵吵嚷嚷,推推搡搡,脚步虚浮,大脑迟钝,不知何时,提着马灯那人失手将灯也摔入河里。
  失去了光明,几人更慌了,在纷乱中,赵朋也被推进了河里。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头顶,他开口想呼救,脏臭的水便灌进口中,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他便沉了下去。
  桥上的醉汉连跌入河中好几个,剩下的人才惊慌失措的喊道:“救人!救人!”
  可惜他们没一个会水,这儿又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等慌乱的叫来了人,溺水者早已沉入河底。
  容真真从学校被叫回家中,她远远瞧见院子里已挤了许多人,纷纷扰扰,恍然间如噩梦重现。
  她立住了脚,不敢向前,莫大的惶恐几乎要将她击倒。
  “福姐儿,到家了,进去看看你爹吧。”赵朋的徒弟小马轻声呼唤她,面上难掩哀戚。
  容真真抬脚,一阵眩晕袭来,她踉跄一步,小马扶住她。
  她挣脱了小马的手,一步一步幽魂似的走了进去。
  有很多人在说话,他们有的面露哀戚,有的表达遗憾,有的同情可怜,也有的不耐厌烦……可这些全不在容真真眼中,她只看得到那块硬板子上躺着的尸体。
  那是她的爹,虽非亲父,胜似亲父的爹。
  她的爹痛苦的蜷缩着,面目铁青而肿胀,已经辨认不出来,可以想象出他在水下是如何痛苦的挣扎,可那些挣扎都是无用的,稀薄的空气渐渐耗尽,他活活憋死在幽暗的水底。
  他还穿着那身皱皱巴巴的中山装,湿漉漉的流了一滩浊水,肚子胀鼓鼓的,脚上的皮鞋丢失了一只,这个笑眯眯的,温柔和善的男人,这个疼惜老婆的丈夫,这个爱护女儿的父亲,变成了一坨死去的烂肉,永远也不能再笑了。
  他的面目是那样狰狞,那样可怕,让人几乎怀疑他是否是曾经那个和蔼可亲的人。
  容真真往前两步,跪倒在爹面前。
  同样跪在地上的还有潘二娘,她神情呆滞,如一尊泥塑木偶,失去了神志,她没有哭,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可那灰暗的面色已形同死人。
  潘二娘跪趴在尸体边,她的手握着另一只肿胀扭曲的手,木木呆呆的,没有一点反应,浑身上下连一丝活气儿也无,仿佛魂灵也随着赵朋一同去了。
  有好心的邻里劝她:“万勿过分伤心,请保重自身。”
  可她连魂都散了,哪里听得进去,任是说一千道一万,都半点不入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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