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生病,是你救了她的命。”卫瞻懒散靠坐在椅子里,两条大长腿一立一横地随意支着。
司徒十三忙说:“医者,尽心尽力救治病人是本分。”
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的扳指,说道:“你和江文隆是同门。”
不是疑问句,只是随意的一个陈述。
司徒十三不由怔了怔。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江太傅在世时应当也不会愿意跟别人提起和他同门之事……
他不隐瞒,如实道:“是。”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这回送到霍澜音手里的那碗药,也是你写的药方?”
司徒十三早就听闻太子殿下最近喜怒无常,除了面对霍澜音,面对旁人都没什么好脸色,重罚了许多人。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
司徒十三忽然感觉不妙,恐怕凶多吉少。
他赶忙跪地,俯首道:“草民只是按照上头的旨意,开出可以让殿下苏醒过来的方子。至于是否采用,这不是草民所能决定的事情。”
司徒十三咬了咬牙,又继续说:“阿音这孩子小时候很是乖巧可爱,当年能救她一回,也算是善缘一场。如今看着她以身为药,老朽甚是于心不忍。若不是没有旁的法子,若不是她心甘情愿,草民亦不愿如此!”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你怕什么?怕孤一个不高兴砍了你的人头?”
司徒十三不敢言。
卫瞻的目光在司徒十三的脑袋上扫了一圈,又说:“不过,最近的确很想杀人解闷。既然人是被你那碗药伤的,让她恢复正常也当是你的责任。你这人头先寄着,若治不好她,自己送给给孤。”
司徒十三一凛,心里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逃过一劫的庆幸,还是对未来的担忧。
他说:“草民定然竭尽全力。”
“就这废话?”卫瞻一下子站起来,变得非常不耐烦。
“可暂以药浴养之!”
卫瞻一脚踹在司徒十三的肩膀,怒道:“她不能再用药不是你说过的屁话?”
第156章
司徒十三一下子栽歪倒地,他重新跪好,说:“启禀殿下,当初草民的确对她说过不能再服用药物,可为的就是防止损身。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已……已不能再恶化。用药尚有一线生机,若再拒绝药物,恐……她会一直如此。”
卫瞻蹲下来,拉着司徒十三的衣领。
“你最好有办法。”
他阴森森地笑了。
分明是张风光霁月谪仙人的俊美容貌,脸上却挂着阴森邪戾的笑。仿佛除去了他身上最后的一丝仙气,当初的谪仙人早就跌落,又从人间狠狠跌进地狱。
当夜临睡前,卫瞻吩咐宫人按照司徒十三的方子,给霍澜音准备了药浴。
卫瞻倚靠在门边,低着头,夕阳从外面照进来,他半边身子陷在阴影里,连疲惫逃避的表情亦陷在阴影里,不被人所见。
最近一直都是卫瞻亲力亲为地照顾着霍澜音的一切,他一边心疼着一边享受着照顾霍澜音的过程。可每每帮霍澜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异常煎熬。
偏偏霍澜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损了神智后,变得特别怕水,如果把她一个人放在水中,她会哭着挣扎。所以每次都是卫瞻和她一起进去,让她坐在他的腿上,她会很乖地趴在他的怀里,任由他一点点帮她擦洗。
“殿下,药浴已经准备好了。”素河走来禀告。
卫瞻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还没来得及完全掩藏的疲惫。
霍澜音趴在桌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瓶子里的梅红。
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望向门口,看见是卫瞻,她立刻开心地笑着张开双臂:“让让——”
卫瞻将一粒糖豆塞进她张开的嘴巴里。
“唔唔!”霍澜音吓了一跳,紧接着甜味儿在她唇舌间晕开,她才知道卫瞻喂了她一颗糖。
她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然后咔嚓咔嚓地将糖咬了吃。即使糖果很硬,霍澜音也喜欢咬着来吃。
她总是很喜欢清脆的声音。
卫瞻瞥了一眼被霍澜音扔到角落的拨浪鼓,心想拨浪鼓的声音还是不够清脆,兴许可以令匠师用玉石做一个。
一回过头,霍澜音的手几乎快要戳到卫瞻的脸上。
——这是一块糖不够,又跟他要呢。
“去洗洗就给你。”
霍澜音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哼哼唧唧地站起来,低着头用额头蹭卫瞻的手臂。
——她这不是不愿意,而是勉为其难地同意。那意思仿佛是在说我:我已经做了退步,你可得多拿几块糖来哄我才成。
往常都在温泉池中沐浴,今日霍澜音攥着卫瞻的衣角,跟进偏殿,看着木桶皱起眉。
“臭!”
卫瞻也皱着眉,浓郁的药臭味儿让他想吐。
“能不能自己洗?”卫瞻黑着脸。
霍澜音摇头,使劲儿摇头。
卫瞻觉得自己在这偏殿里多待一会儿,这脑子就要被药臭味儿熏得脑子炸开。他努力克制着暴躁,双手握住霍澜音的肩,俯下身来于她平视。
“音音,你自己乖乖在浴桶里泡一会儿,有糖,有好多糖。”卫瞻晃了晃一个湛蓝的小瓷瓶,他每次给霍澜音糖果吃都是从这个小瓷瓶里倒出糖粒。
霍澜音一看见这个瓷瓶,眼睛就亮了起来。
“嗯嗯!”她使劲儿点头。
“去。”卫瞻握着她的肩膀,将她往药浴浴桶推了推。
霍澜音回过头来,歪着小脑瓜看了卫瞻一眼,冲他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低着头认真地脱衣服。
药臭味儿逼得卫瞻大步退了出去,他一口气走出一段距离,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他没有立刻走开,忍着恶心,听了听,直到听见偏殿里传出水声,这才离开。
他黑着脸往正殿去,步子忽然停下来,回头望向偏殿的方向,皱起眉。
他又遮了回去。推开门,看见霍澜音站在浴桶外面,弯着腰去泼浴桶里的水,水洒了一地,也洒了她一身。上襦还穿上她的身上,衣襟却解了开,里面的心衣被她脱了下来,系在她的口鼻。
——她嫌弃药的味道太臭,要捂住鼻子嘴巴才行。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头去,像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样怯生生地望着卫瞻。
作弊被抓到了……
看着卫瞻一步步朝她走来,霍澜音吸了吸鼻子就想哭。她哼唧了两声,委屈地说:“臭臭,臭臭!”
一瞬间,卫瞻想起往昔霍澜音一次次面不改色喝药的模样。他甚至曾感慨她竟不嫌弃药的味道重,喝药如饮水。
原来,她也会嫌弃药的味道臭。若是现在再喂她喝药,她是不是会因为味苦而哭鼻子?
卫瞻将捂着她口鼻的心衣解开,目光复杂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他不说话,霍澜音以为他不高兴,去攥他的手,将他的拇指攥在掌心里晃呀晃。
可是卫瞻一声不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哄他不好用了吗?还是要被推到水里去吗?还是那么臭那么脏的水。
“让让坏!”霍澜哼唧两声,耍小脾气地甩开卫瞻的手。
卫瞻回过神来,他捏了捏霍澜音的脸,耐着性子哄她:“让让陪你一起好不好?”
霍澜音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视线落在卫瞻腰间的小瓷瓶。然后她的视线跟着卫瞻的动作,眼巴巴看着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粒鹅黄色的糖豆豆塞进她的嘴里。
霍澜音笑了。
她咔嚓咔嚓咬着糖豆豆,任由卫瞻给她脱衣服。当卫瞻将她抱进浴桶里的时候,她拧着眉哼哼唧唧地不愿意,可是一回头看着卫瞻脸色阴沉,她瘪瘪嘴,低着头不说话了。
卫瞻让霍澜音坐在他的腿上,粘稠的药液浸了两个人的身体。他垂着头,阖着眼,药蛊的作祟,他不得不努力克制着体内的暴戾,忍受着这让他想要发疯的药臭味儿。
许久之后,卫瞻忽然觉得不对劲。向来爱动不安分的霍澜音竟然过了这么久一点响动都没有。他睁开眼睛,发现霍澜音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卫瞻握着霍澜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震惊地发现她的脸色几乎是惨白。
霍澜音睁开眼睛,而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恐惧。
“音音?”卫瞻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霍澜音的身子忽然剧烈颤了一下,紧接着开始一直发抖。
“不要!不要!”她想从浴桶里逃出去,拼命地挣扎。
她这样剧烈的抗拒是卫瞻没有想到的,他也不敢阻拦,只好暂时由着她。
霍澜音从浴桶里逃出来,地面的水渍让她滑到,她蜷缩着,抱着膝,不停地发抖,一直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
卫瞻赶忙追出去,怕她冷,拿了衣架上的长衫盖在她的身上。
霍澜音忽然尖叫了一声,像个小孩子一样哭着喊:“不要,你不要捅我!”
卫瞻为她盖长衫的手僵在那里。他抬头,望向浴桶。殿内潮湿昏暗。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那些曾经于他而言的温柔餍足,于她而言又是什么?即使她伤了脑子变成小孩子也不能忘记那些恐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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