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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桥 (画七)


  她从小到大,吃穿用度无不是最好的,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
  纪婵摇了摇头,伸出纤柔的手掌搭在陈鸾的左手心里,声音格外平静,道:“你瞧。”
  从未沾过阳春水的手指根根如葱,此刻遵循主人意愿,安安静静地搭在另一只手上,只是不受控制的,一刻不停歇的微微颤动。
  陈鸾猛的抬眸,与那双时时氤氲着媚/色的凤眸四目相对,声音哑得不像话,她艰难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纪婵把手收了回去,兀自坐在小凳上,伸手去拿那壶才沏上来的热茶,小巧的茶壶并不算重,可女人的手却抖个不停,纪婵低眸,神色极为认真,只是那壶中的水却仍旧是溅了出来,那如凝脂一样的肌肤立刻红了起来。
  陈鸾只觉得眼里进了几颗沙子,又似是被熏了呛人的香,直逼得她喉头发紧,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掉。
  她走到纪婵身边,伸手将那茶壶放回原处,而后环着纪婵瘦弱的肩头,声音哽咽,心里酸胀得不得了,“你这是何时的事?为何会这样?太医可有来看过?”
  纪婵回身伏在陈鸾的肩头,泪眼朦胧,这么多天来头一回露出些许脆弱之意,她捋了捋鬓边被眼泪打湿的黑发,道:“鸾儿,我真是难过极了。”
  陈鸾默不作声,只是环着她的动作更紧了一些。
  她没有感受过什么父爱母爱,但纪婵是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父母是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也是最爱她之人,骤然双双离世,任谁也受不了。
  “这妙婵宫越发的冷清了,我前几日睡在正殿里,才一闭上眼睛便想起父皇与母后,他们惯爱来我宫里坐坐,父皇问功课,母后就在一旁笑着看……”
  “这些事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我每回一醒过来,就知道那只是一场大梦,我沉溺其中不愿醒来,可他们却再也回不来了。”
  陈鸾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似乎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是陪着她一块掉眼泪。
  纪婵憋了许久的情绪,这会终于有了一个宣泄的口子,陈鸾不来,这偌大的皇宫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与她感同身受,她就连哭也不能哭,生怕被别人看了笑话。
  那些人卯足了劲往她宫里跑,无非就是想看她失魂落魄的颓废样,可她偏不,她在人前肆意如旧,活得比谁都要骄傲,只是长夜梦魇袭来,一但被惊醒,便是一宿一宿的睁眼到天亮。
  不过半月的时间,她就不敢再睡在正殿了。
  陈鸾眼中布满惊痛,纪婵低低呓语,竟是从未有过的失魂落魄模样,“鸾鸾,我后悔了。”
  “若是我那时候拼命拦着母后,或许时间久了,母后便想通了……”
  “可我当初鬼迷心窍,我竟亲眼看着母后喝下了穿肠的酒,躺在父皇身边闭上了眼。”
  说到这里,纪婵手抖得越发厉害,她抬起眸子,神色悲戚,一张小脸上蜿蜒着几条泪痕,红唇上的血色尽褪,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子压抑而深浓的悲伤。
  陈鸾与纪婵也算自幼相识,却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模样,锐气尽失,失魂落魄,忧思难安。
  “唤太医看过了吗?”过了许久,纪婵的哽咽声渐渐低弱下去,陈鸾执着她那双纤柔玉手,声音低哑,问得无比艰难。
  纪婵嘴唇微动,任她握着不动,模样乖巧,只是那双眸子泛着琉璃样的水光,空洞得很,“未曾,懒得麻烦。”
  “若是被有人之人探得消息,还不定惊起怎样的流言蜚语,当真烦得很。”
  纪婵抽回了手,薄唇抿成一条直线,而后自嘲地笑:“正反父皇留下遗旨,我便是一辈子在公主府养到老,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言下之意,便是压根没考虑过婚嫁之事了。
  陈鸾默了默,语气难得严肃:“你这样的症状,有几日了?”
  “记不太清了,大概有七八日了,先前抖得也没这样厉害,便没当回事。”纪婵一副不甚关心的模样,眼尾处缀着颗晶莹的泪珠衬得她面容更艳丽三分。
  “明日我从宫外请个医术高超些的大夫来瞧瞧,今日若我没来,你又打算瞒到几时?难不成真要任由它这样发展下去?”陈鸾一想到那样的情况,语气不由得更重了几分。
  纪婵垂眸,眼中蕴着还未散去的雾气,倒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而岔开了话题,嘴角微弯:“前日亲眼见你封后大典行过,我这心总算放下来一大半。”
  “在左相一派施压下,纪焕仍要给你后位,可见对你情意不浅。”纪婵揉着额心,突然来了一句:“我就怕是司马月要入宫。”
  陈鸾近日听了许多回这个名字,却从没有见过这位声名不显的相府嫡女,只是从每个人嘴里都能听到对她的赞美之词,可见容貌与才情皆是不俗。
  “三月后便要选秀,司马月是必然会入宫的。”陈鸾实话实说,抬眸问:“她可是会生事之人?”
  “被司马家从小当皇后培养出来的,生来聪慧,我与她有过交集,心眼十分多,很难缠。”
  陈鸾垂眸,苦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其自然吧,不然也没有旁的办法了。”
  “希望不是个心大的。”
  男人为她已经做到了那样的份上,她总不好再得寸进尺的要求些什么,不然也未免太不识趣了些。
  纪婵看出了她的心思,安慰道:“不过也无需担心些什么,纪焕不是个沉迷女色的,这么些年他身边也只有你一个,饶是后宫进了别的美人,也不会偏帮着谁。”
  从妙婵宫出来,陈鸾一路都有些心不在焉,才到明兰宫就吩咐流月出宫将霍大夫请进宫来。
  此人是老太太最信任的大夫,医术高超,德高望重,也不多嘴生事,拿钱做分内之事,倒也算是可靠。
  用完了午膳,陈鸾怕纪婵又睡不好,她离开时后者那惨白的脸色,叫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索性又去了妙婵宫,与纪婵坐在竹林的石凳上说了会闲话,在同一张雕花小床上躺着小憩了会,倒真像是回到了小时候一样。
  而这边纪焕却在明兰宫扑了个空。
  男人换上了常服,袖口盘旋着五爪金龙,金线银边,在阳光下闪动着熠熠的光,此刻听了宫女禀报,原就冷硬的棱角都镀上一层冷然。
  “皇后一上午都在妙婵宫?”
  “回皇上,听下头人说娘娘回来过一趟,用了午膳后便又去了三公主那。”胡元落后男人三步距离,一边走一边如实禀报道。
  主子爷午膳都没用,处理完了政务就巴巴的来了明兰宫,必是想见皇后一面的,这会扑了空,心里自然不甚舒坦。
  纪焕剑眉深皱,明黄色的软靴踩在内殿的地上,发出轻轻的回声。
  分明早上还勾得男人生出几分倦怠之意的温柔乡,这会因为少了那个人而显得冷清,纪焕黑眸如古井,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问:“使臣傍晚便到,下榻的驿馆安排妥当了没?”
  胡元上前一步替他揉捏肩膀,道:“左相都安排好了,明晚在神仙殿设宴为远道而来的两国使臣接风洗尘。”
  男人漫不经心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神情隐忍,眉心皱得死紧,周身寒气越发深浓,胡元看得心惊肉跳,小心翼翼地问:“皇上可是头疼又发作了?”
  纪焕陡然睁开了眼睛,修长的手指指着胡元,漠然道:“你亲自去妙婵宫走一遭,就说朕身子不舒坦,将皇后请回来。”
  胡元紧绷的身子放松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咽下自心底升腾而起的愕然,恭声应是,而后准备退下。
  虽然主子爷平日冷得如石雕一样,但与皇后青梅竹马,如今又正是新婚燕尔,想时刻不离,倒也能理解。
  “罢了。”纪焕声音冷得如十二月末的飞雪,他站起身来,兀自坐到最里头那张紫檀床沿上,眸色幽暗,“退下吧。”


第47章
  傍晚暮色如轻纱薄雾, 带着点点青黑之色,撒在天幕最里边,如同一张笼罩天地万物的大网, 一点点收拢,随着天边最后一缕暗光散去, 整座皇城都陷入了幽暗沼泽。
  陈鸾陪纪婵用了晚膳才回的明兰宫。
  恢弘大气的宫殿在黑暗中依旧如山岳般浑厚, 殿外候着的宫女手里执着灯,远远看去, 一点一点的闪着光, 如同成群的流萤一般。
  只是在内殿外守着的不是苏嬷嬷,而是胡元。
  陈鸾的步子缓了下来,她隐晦地朝内殿望了一眼,问:“皇上来了?”
  胡元脸上的神情很是一言难尽,他眼皮子微垂,声音压得极低:“娘娘快些进去吧,皇上从午时等到现在了。”
  “连晚膳都没用, 专等着娘娘呢。”
  陈鸾默了默, 而后对落后几步的流月吩咐道:“先去御膳房端碗热的清粥来。”
  男人处理起政务来废寝忘食, 脾胃不好,若是过了用膳的时间, 便只能先用一碗热粥暖暖才好过些。
  夜里撤去了冰盆,桃花香袅袅而起,消弥无形,两边窗子旁都摆放着几个描墨白玉瓶, 瓶子里放着早间摘下来的花枝,这会已显萎靡之态。
  十二扇曲面屏风之后,男人身姿挺立,如竹如柏,一身月牙白的长袍,侧脸半沁在如水的月华之下,衣袂飘然,衬得眉间清冷似雪,真真如皎月下凡的谪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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