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幸没有丝毫同情,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些即将奔赴刑场的才算是了结和痛快,有时候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如果不是作恶多端,万不会沦落到这般下场。
她就是要亲眼看着他们人头落地才安心,那样,天上的娘亲和外祖一家,是不是也能瞑目呢?
“幸娘!幸娘!”
她正想着,却突然听到有人喊自己,猛地一抬头,竟看到此时路过她身前的囚车,里面的人正是姜有卢。
四年前,他笑着把她带出宫来,以为一时愧疚而大发善心会给自己找回一个懂事乖巧的女儿。
“幸娘!你快救救爹,爹还不想死,都是那个女人逼我的!都是她做的!跟我没有关系!幸娘你快去跟陛下说!说爹是冤枉的!”
他无与伦比地喊着,披散的头发遮挡住眼睛,一张脸狼狈又污脏,他注意到人群里的姜幸,艰难地扭过脖子看着这边,老泪纵横。
然后他忽然就不哭喊了。
他看到拿着菜篮子正往这边投掷烂菜叶子的人群里,唯有那女子手中空空如也,娇艳得像一朵罂粟,向他绽放出一抹诡异的笑。
她笑了一声,目送他的囚车驶远。
他好像听到她在说:“犯过的错,迟早有一天会偿还的。”
那是通往地狱的声音。
与姜幸不同的是,行刑那天,姜修时没有前去观刑。
因大义灭亲被李自琛大加赞赏,他连去收尸的资格都没有,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觉得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漠然,此刻也正是被惩罚,忍受严刑的时候。
平乱之事尘埃落定,太子登基定在了平熙二十年七月初九。
也是庆隆元年七月初九。
卓九娘受封皇后,统领后宫掌管金印,卓家一时跟着水涨船高享滔天富贵,可远远看去,那岌岌可危的高位又不知何时才会崩塌。
众人庆贺着,好像看不到其中的裂痕一般。
姜幸自打搬入到燕王府就忙得脚不沾地,她如今已不是季家人,太夫人楚氏却总是拄着拐杖跑过来,说是来看她孙女,小两口见太夫人年岁这么大了还两头跑,着实有些不方便,就自作主张地搬回醉方居住了一个月。
往后每年都要住这么一个月。
太夫人给季琅和姜幸的第一个孩子取名李采年,小名念念,念念长到四岁的时候,姜幸又给她添了个弟弟。
两孩子相差四岁,却能玩到一起去,念念十来岁的时候带着弟弟上树下河,两个小霸王横行霸道,没少给爹娘捅娄子,大家都说两个孩子是季琅再世,甚至青出于蓝胜于蓝。
又是一年春日好光景,燕王府摆了春日宴广邀宾客,听说燕王摆宴还有要给掌上明珠选夫婿的意思,那门槛自然是快要被踏破了。
“做什么要给念念选夫君?”
姜幸听到外面的传言疑惑不解,跟季琅兴师问罪,年近三十的她看起来跟当初没什么分别,只是稚气脱去了,全身上下都是惑人的媚色,更让人挪不开眼去。
季琅回过神来,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情:“她才十三,哪里到婚配的年龄了,我没说过这样的话,又是谁瞎嚼舌头呢!”
说到这处,季琅的眉头拧得死紧,语气愤恨不已:“谁又能配得上她,纵观整个安阳城,我也没见到一个能入得了眼的,个癞□□还想吃天鹅肉,也不看我们燕王府大门朝哪边开!”
姜幸不等他说完就飞过去一只绣花鞋。
“都这么大了,还没个正经!”
季琅接住绣花鞋,点了点头:“她是做事出格了点,但还挺知分寸的。”
“我是说你!”
季琅被姜幸突如其来的训斥说得一怔。
“你就是惯着她,将她惯得无法无天,我看现在整个安阳城,也没人敢娶她。”
季琅本是被她横得蔫蔫地,听见这句话却颇为不服:“不娶就不娶,本王养她一辈子不成吗?本王的掌心宝哪里能将就!”
理是这么个理。
但这人也太宠女儿了,简直不像样,反观对小儿子,却是严厉得没边,像路边捡来的一样……
姜幸忽然眼前一亮:“我知道了!”
“怎么了?”
“这消息,是那丫头自己传出去的。”
“啊?”
“念念,说不定念念已经有心上人了呢?”
“啪叽”一声,季琅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摔到地上粉身碎骨,像是一颗战战兢兢的老父亲的心一般,被无法无天的女儿碾碎了。
季琅心痛。
春日宴上,宾客但凡看到燕王殿下那张脸都被吓得不轻,殿下瞪着两只大眼珠子,来来回回观察来人,直把人给盯毛了,喝了两口酒就借口回去,不敢在这久留。
最后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喝得东倒西歪的大舅哥。
季琅赶跑了女儿身边的杂草,心里正高兴,连这个平日里他不喜欢的大舅哥看着都很是顺眼,便坐下来陪他喝了几杯。
姜修时还留有那么一丝丝理智,他坐在流水席旁,手中拿着酒杯,眼下酡红,却甚是悲切。
“你说,她为什么就是不肯原谅我呢……”
“这么多年了,为什么还是不能原谅我……”
“再凉的心,也该被我焐热了吧?嗯?”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可季琅听到这几句话,一张脸却渐渐沉了下去,他端起酒杯仰头闷了一口酒,双眸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有件事,我从没跟你说过。”
他重新倒了一杯酒,跟姜修时僵在空中的酒盅碰了碰。
“什么事?”
“你知道陛下当初为什么给我们赐婚吗?”季琅笑得漫不经心,眉眼中却藏着一份克制,他看到姜修时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讽刺,“你还记得当初你祖母六十大寿的寿宴上发生的事吗?幸娘被诬陷与人偷情失贞,要被绑到庄子上了却残生——”
“我记得!是她被冤枉了,我知道!”
“你不知道!”季琅忽然放下酒杯,酒杯铛一下砸到桌子上,溅出许多酒水来,他显然有些生气。
姜修时微怔。
“你后来走了,其实我一直在屋子里。”
“你走了之后,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双眼睛毫无生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那时的眼神,就是现在一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她怎么了……”姜修时艰难地张了张口。
季琅抬头看向他:“她走到桌前,将桌上的茶杯摔碎了,然后握着碎瓷片,搁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好了你别说了!”姜修时忽然打断他,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想起那幅画面,就窒息一般痛苦。
“你看,这世上不是很多事都能求来一个原谅的,如果当初我不在那里,你连愧对的人都找不到,连个念想都没有,那是永远也没办法挽回的事。”
季琅垂下眼帘,看了看自己的手:“就是那时,我发誓一定要保护她,让她再也不必忍受被人欺凌之苦,所以亲去跟陛下求了赐婚的圣旨,把她从泥潭中救出来。”
姜修时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酒盅已经放下,眼中也再无醉意,半晌后,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
“我娘子曾跟我说,一只碗能盛的东西只有那么多,它原本想要盈满白水,谁知道最后被倒满了上好的女儿红,一旦满了,就再也不期待白水了。”
他是没有味道的白水,季琅是那上好的女儿红。
姜修时忽然站起身,对季琅弯下身子,久久不能抬起头来。
“谢谢燕王殿下,”咬在牙关里的声音似乎隐有哭腔,“谢谢你,让我还有一份可以期冀的念想。”
姜修时离开后,府上宾客已是一个都没有了,狂欢过后的空寂让人心中空虚,季琅也起身,吩咐下人将一片狼藉收拾了,转身回了内院。
谁知刚行至半路,就听到西面围墙那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骑在墙头上,一身磊落书生气实在和月色下翻墙头的行为十分不符,那声音稚气未脱,语气却十分老成。
“你要的女儿红,给。”那男孩皱着眉,手中提了一坛酒,居高临下地看着下面。。
“你把酒给我做什么,给我爹爹呀!”下面阴影里的女孩有些着急,跺了跺脚。
季琅一听见这声音就炸毛了,只是理智让他暂时不出声。
“为什么要给你爹爹?”
“提亲,提亲你知道吗?笨啊!”
“我没说过要提亲。”
“那你来做什么?”
“你让我送酒。”
“送酒就是提亲!”
“……”
“怎么不说话了?”
“言多必失。”
“那你就是默认了。”
“阿姐,你是我阿姐。”那男孩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强调了两遍“阿姐”这个词。
“我只有一个弟弟,不是你!”
季琅听那孩子说话的口气就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听到念念这么说,一下就确认了男孩的身份,差点没背过气去,刚要发作,不知哪里蹦出另一个孩子,手里拿着扫帚跑过来,往墙头上拍打。
“滚滚滚!我阿姐只能是我阿姐!你是哪里来的小葱花敢管我阿姐叫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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