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斋靠近鄢王驻跸的紫明殿,来去都快,内侍走后,步长悠也要走,裴蓁让棠梨领着她们从后门出去,怕她跟鄢王迎面撞上,棠梨就领着她俩从后门去了。
类似的情况,步长悠经历过很多,因为她小时候不懂避忌,或者不想避忌,她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没必要像贼一样东躲西藏,所以明知道避暑的人都进来了,还在宫里到处走,撞到人不可避免。她撞见谁都不怕,可那些人却怕她,像撞到老鼠那样避之不及,那样的眼神,她永生难忘。她发现,人躲她比她躲人更让人难受,所以今年他们又来,她就学会了躲避。也不去考虑自己没错为何要躲这个问题,她能不出去就尽量不出去。也原以为四年过去了,再遇到这种事,她能处之泰然,但事到临头还是不舒服。怎么会舒服,事情分出黑白来,才能让人舒服。可她呢,是这个家的女儿,却不属于这个家,可若说她是外人,她又脱离不了,不上不下,不黑不白,就成了什么都不是的尴尬。其实想想,倘若真的断绝了,将她和母亲逐出宫去,自生自灭,倒还干净了。
两人回到音书台,祁夫人和刘氏正在廊下修剪花草,见她俩脸色不好,问怎么了,流云扯了个谎,说路上湿滑,差点跌脚,祁夫人不疑有他。
那是件顶小的事,却让步长悠一下午都不开心。她原以为放下的,其实并未放下,只是遗忘了,而如今藉由一件小事,又想起来了,一点星火点起了数十年的积怨。她确实有恨,只是埋的比较深,因为不能让人发现,尤其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未教她恨鄢王,倘若她开始恨了,母亲大约会内疚,觉得是她害的,步长悠害怕她愧疚。
那天下午步长悠绘了一幅画,讲一个女刺客行刺的故事,叫《悠娘刺湮》……画完这副画,步长悠觉得心情舒畅了好多,她搁下笔时,天已黄昏。书房的两扇落地长窗撑开了,树影映进来,满殿晃动。她在斑驳的树影里想起裴炎,想起花影映在他脸上,他说,正是下臣。
下臣两个字被他咬得很轻,但举重若轻,她很想再听一次。
步长悠铺了一张宣纸,又开始画。
流云进来叫她去吃晚膳时,步长悠才刚用狼毫叶筋笔勾了几株洛如树。吃过晚膳后,步长悠回到案前开始勾人物轮廓,先勾裴炎拿着交刀,然后在他斜前面勾流云的背影,最后勾蔷薇花架以及架子后头的她。勾完已是深夜,次日起来上色,上了一整天,一直弄到深夜才完事。
流云是第一次入画,虽然只有一副背影,可却是画中的主要人物,藏在花架后的步长悠只透过篱笆洞露出一点白裳,像旁观的第三人,可以忽略不计。流云央求步长悠把这幅画送她,步长悠将这幅画命名为《捉贼记》,送与了她。
流云咂摸了一会儿,说单看画,容易误解成她是贼......
步长悠问她到底要不要,她说要要要......还说赶明托人带出去裱一下,好好保存,说不定两三年后,这画会身价暴涨,跟那幅《万物滋生图》一样,价值千金,她就赚大发了。步长悠说她做梦,流云看了看外面,黑漆漆的一片,说是到了该做梦的时候,说着将画卷好,收到柜中,两人到后面冲了一下身子,回来睡觉了。
六月已是盛夏,桐叶宫虽比都中凉快,可到底还是一天天热了起来,到了六月中,进了中伏,身上开始往外冒汗。天一热,人各种懒,步长悠和流云就不爱出门了,尤其在梧桐斋差点碰到鄢王之后,她们连梧桐斋也不去了,整日在音书台待着。闲着也是闲着,两人就在刘氏的指点下,用麻绳编了两个吊床,拴在音书台后头的槐林中,午后就在林子里睡觉。
有一天午后,步长悠正躺在吊床里睡觉,好久不见的小商陆找来槐树林,将她推醒,将臂中挽着的长盒子交给她,说送给她的。
步长悠没懂什么意思,商陆笑得暧昧:“不是奴送的,是别人送的,公主先看看。”
步长悠这下醒了大半,她从吊床上下来,打开盒子,里头是幅画,她把画拿出来,打开了。
是上次她和流云去给裴蓁送梅子汤和莲花酥回来时碰见商陆时的景,她怀里抱了几支荷花,和流云站在柳树下,背后是曲桥和满湖的荷花,而她们前头,商陆领着三个穿官服的人正经过.....
商陆也是头次看到画里的内容,惊讶了一把:“哟,这画里怎么还有奴,真是借了公主的光了。”指着画里他身后那三个人,“送画的人就在这里头哩,公主猜猜是哪个?”
步长悠一下子就想起那个眉上有块朱砂的青年来。
她忘了他的长相,可她记得那块朱砂。
她摇摇头,说真是幅好画。
第9章 画师
商陆眸中浮光细细:“奴没什么见识,不知道好不好,不过是画署里的大人,又被挑来给太后绘千秋画像,想必是顶尖的。”
步长悠有些不解:“怎么,一幅像竟要绘这么久,十来天了吧?”
商陆道:“夏日炎炎,太后身子乏,不愿久坐,上次才绘了一点就厌了,叫大人们回去,隔了七八天才有兴致,又将大人们招来,现正在重华堂呢,不知道这次能不能绘完。”顿了顿,“他说想见见公主,让我替他传个话,问公主愿不愿意见?”
步长悠将那幅画举到自己眼前,看了半天,又道:“这景和人画得都有功夫,只是画得不太像。”她把画翻过去让商陆看,“你瞧瞧,把人抠出来,你能认出这是我么?”
商陆趴过去看了看,笑道:“那日奴才和公主才说了几句话的功夫,他就能画得这样像,简直称得上过目不忘了,公主怎么还说不像?”
步长悠将画翻回自己眼前,继续研究:“他是画师,如果连这点本领都没有,还怎么画?”
商陆央求道:“好公主,你就说吧,到底见不见,倘若不见,我就回了他去,倘若见,我赶紧回了他去。”
流云醒了,边揉眼睛边晃到步长悠身后,她发现画中竟然有她,以为看花了眼,将画从步长悠手中取过来,细细的看。
步长悠坐回吊床上,以脚蹬地,荡了起来,边荡边道:“他是谁我还不知道,你就把我卖了,他给了你多少好处?”
商陆哭丧着脸叫屈:“倘若是什么不正经人,奴肯定不干这昧良心的事,但这位大人可是正经大户人家出身,会画画不说,还长得仪表堂堂。倘若是奴这么觉得,那也就算了,奴没见识,可能会将鱼目当珍珠,可在重华堂侍候太后的姐姐们见多识广,都在背后说他长得好,奴是真心觉得好,才答应给他传话的。”
流云的胃口被吊起来了,听商陆在那一套一套的,她有些不耐烦,将画啪的一合,哎哟哟的逼近商陆:“你小子才去了几天,就变得这么会说话,果然是在大人物跟前得了锻炼,就是不一样,竟敢吊姑奶奶的胃口了哈?”
商陆被迫得连连后退,边退边求饶:“好姐姐,我哪敢吊您胃口,您老见多识广,没进宫之前肯定听说过咱们丞相大人,他就是相府里的小公子。”
流云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她拉开那画,边看边质疑:“你是说这画是他送的,他送公主画做什么?”
流云是半道插进来的,的确不知前因,商陆只好跟她解释了一遍,等他解释完,流云心中就有数了,毕竟她是有过经历的人,她道:“他不是看上公主了罢?”
商陆瞧一眼步长悠,步长悠从吊床上下来,将流云手里的画取走,边看边道:“他兴许是想让我品品他的画。”
商陆见步长悠的心思有些活络,立即道:“大约申时,他会在云树亭等公主。”说着将装画的盒子塞给流云,沿着墙根溜走了。
步长悠把卷好的画轴搁在盒中,又躺进吊床中,闭目养神,流云把盒子合好,靠在树根上,顺便将掉在地上的黑折扇拾起来,低眼瞧着她:“公主去吗?”
步长悠没有睁眼,而是问:“你说呢?”
流云想了想,认真道:“公主一直待在宫里,可能不知道,我是知道的,都中最有权势的两家,就是丞相府和武平君府,再说他还是长公主的儿子,也就是公主的表哥,不为别的,就为这个,公主也该去看看,怎么说都是一门亲,万一将来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呢?”
良久,步长悠从袖袋中摸出一方帕子,拉开,对着往上,树影透过纱帕在她脸上来回晃,她道:“亲哥都没用,表哥算什么?”
流云愣了一下,道:“诺。”
其实步长悠原本是想去见一见这个年轻的画师的,可被流云那么一说,她又不想去了。她的处境是不好,可不至于就山穷水尽,要卖笑接客吧。但步长悠很快就发现她错估计自己的处境,她早已山穷水尽了,一直以来的平静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
六月下旬,三伏天,整个夏日最热的时候,穆国的使臣到了琮安城。
使臣进了琮安城后,由职司邦交的大行署负责安排接待,后来大行署向监国太子转达了穆国使臣此行的目的,联姻。
穆国和鄢国是相邻的两个国家,历史上曾有联姻,且不止一次,但那已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穆鄢最近这五十年都不怎么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