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襁褓时起,对这个世界尚不能感到光明之前,便已先领略了痛楚。”婴儿出生时眼睛是闭着的,需要好些天才会睁开,但那时的视力也很微弱,看不清什么。但它们能感觉饥饿、温暖、柔软、疼痛等本能。而对风小雅来说,他从生下那一刻起,就感到了疼痛。他的骨骼,先天缺陷。
“后来,长大了些,会说话了,会哭了,就经常哭泣。所以我小时候,是经常哭的。我问父亲——为什么我这么痛苦?”风小雅小时候,按照江江的话说就是“娇滴滴的相爷家小公子”,常常哭哭啼啼。但颐非从认识他的那一天起,就没见过他哭,甚至没见过他软弱的样子。就像此刻,他神色郁结,却又异常平静。
“父亲便向陛下请了三天假,专门带我出去看。我看见手脚残疾的乞丐趴在污水沟里捡残羹;看见醉酒的男子因为郁郁不得志而动手打妻子;看见鼻青眼肿的妻子挨完打还要收拾屋子里的狼藉;看见小孩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竹板打得哇哇大哭;看见白发人送黑发人;看见大腹便便的新妇在桥头等在外当兵的丈夫……我看到了很多很多。父亲问我——你看,这世上并不只有你痛苦。”
颐非心头微颤,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沉默。
“我便问:如此痛苦,为何还要活下去?”风小雅凝视着他,问,“你呢?颐非,去年,你失去了一切,为何宁可像狗一样的逃亡,也不肯体面地自我了断?”
颐非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过了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不甘。”
不甘输给颐殊。不甘让程国落入那样的人之手。不甘没让父王承认错误。不甘没让母亲在天之灵得到宽慰……
他不甘的事情太多太多,绞在一起,变成了一道绳索,牢牢系在他脚上,不甘让他就此死去。
风小雅得了他的答案,并不评价,而是继续道:“父亲带我看一夜之间从枝头绽放的桃花;看从蝌蚪长成的青蛙;看从茧中飞出来慢慢振开翅膀的蝴蝶;看云雾散开,旭日升起;看雨后倒映在水上的七色虹光。看见乞丐舒服地闭起眼睛晒太阳;看见男子酒醒后给妻子买了一根木簪;看见妻子用木簪戳他的脸一边戳一边笑;看见小孩陶醉地吃糖葫芦;看见有婴儿诞生全家喜极而泣;看见新妇等到了来自边关的家书……”说到这里,他笑了笑,“父亲说,你要看一些好的东西。美好的,有生命力的东西。然后你就会允许这个世界有太多痛苦。无论经历多少苦难都还能相信奇迹。这便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还活着的原因。”
颐非默立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有一个好父亲。”
“我有一个好父亲,这便是为什么,我活着。我还有一个好朋友,是个心怀天下雄才伟略的好皇帝。我还有一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听说我生病,就去幸川为我点灯祈福。我还有一对很好的随从,他们待我宛若亲人。我还遇到了很多妙人,精彩纷呈,各具特色。甚至,我还遇到了你……”
颐非失笑起来:“我也算?”
“起码,薛采不愿意告诉我的真相,你告诉了我。”
“我想让你痛苦,然后对秋姜死心。”颐非终于说出了真心话。
风小雅道:“我知道。但不可能。”
“为什么?她不是江江,不是你那个非常非常好的未婚妻!”
“但她是秋姜啊。”风小雅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颐非心里,沉如千斤。
他明白他的意思。
姬忽虽不是江江,但她化名为秋姜之际,却是真真正正地嫁给了他。他们朝夕相处了半年,虽彼此带着目的,又谁能说那场虚幻游戏里,没有用过真情呢?
秋姜,是一场为风小雅专门设立的局。但最终这个名字也在姬忽身上打下了烙印。
“哪怕姬忽当了如意夫人,接掌了如意门,延续着如意门的罪恶……也无所谓吗?”这一点,也正是颐非最担心的。他问过自己无数次:若姬忽是个那样的人,怎么办?他没有答案,所以,他想从风小雅这里听到答案。
也许,这才是他选择将真相告知风小雅的最大原因。
风小雅想了想,道:“正如你所说的,我有一个好父亲。”
这跟风乐天有什么关系?
“我父生前,给秋姜写了一副对联——”风小雅一字一字地背道,“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
颐非咀嚼着这十个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信任她。无论她是谁,你都相信她。”
“我必须相信。因为,我是为此而活的。”
人世间的极致痛苦,我已时时刻刻都在承受。若不相信奇迹,怎么坚持得下来?
颐非看着风小雅,看着他挺拔站立的身姿,看着他白釉般冷郁却明亮、脆弱却坚毅的脸,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想,他跟他终归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两个人。
被父母家人疼爱着长大的人,身上会有一种珍贵的乐观。能让他们在挫折中看见的永远是希望,而不是绝望。这很重要,比聪慧、隐忍、果断等一切品质都重要。
所以,风小雅是个乐观的人。
所以,风小雅的答案很好,对他而言,却没什么用。
因为他是个悲观之人。
他身上只有种种的不甘心,胶凝到秋姜一事上,就变成了患得患失。他既无法像风小雅那般信任她,也无法像颐殊那样果决冷血地毁灭她。他的纠结、茫然、犹豫,连他自己都感到了厌恶。
我真是个小人。
还是个混球。
更是个懦夫。
颐非一边如此想,一边走了出去,混入驿站外黄昏的人潮。
夕阳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的身影也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
风小雅关上房门,回到案旁,准备继续盘珠子时,眉心突然微动,感应到了什么地朝某道幔帐看过去:“秋姜?”
是她的气息!
风小雅立刻掠过去,一把扯开幔帐,然后后面只有半开的窗户,几缕热风吹拂在他脸上。
风小雅跳窗而出,后院空旷无遮挡,并无人影。
可他知道,她还没走远,也许还在某个地方看着他。
风小雅的手握紧,珠子紧紧地勒着他的手心,仿佛抵在他的心上。他深吸口气,缓缓开口道:“你所做一切的真正原由,我猜到了一些。有可能是错的,但也可能是真的。真真假假,其实对我而言并不重要,我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还是那句话——我想救你。”
后院静谧,没有一点声音。
更没有人回应他的话。
风小雅注视着空无一人的前方,一字一字道:“若以我之死,可换你新生,那么,我的头颅,也可拿去。”
一道风声微动。却不是来,而是走。
秋姜的气息,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彻底消失了。
风小雅又静静地站了半天,眼眸沉沉,同夕阳的余晖一起暗了下去。
第二十六章 地动
颐非沿着人流一直走,走到了程国的皇宫前。程国粗犷,宫殿修建得大而高,不玩雕花嵌玉那一套,看着有种拙而朴的厚实感。
以人相喻,璧国的皇宫像个丰容盛饰的江南美人,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精致;宜国的皇宫像个喜爱纷杂兴趣宽广的道士,穿着朴素的青袍,却带了琳琅满目的法器;燕国的皇宫像个冷静自持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不苟言笑。而程国的皇宫,就像个孔武有力的武夫,一幅捶着胸口大喊“不服来战”的彪悍之态。
颐非注视着眼前的宫殿,不由想:其实它跟父王才般配。而父王的四个孩子,麟素、他好颐殊都不像他。也许只有涵祁才继承了那么点野心,可惜是个侏儒。
他逃亡一年,藏在璧国皇宫,领略了同程截然不同的人文气息后,再回来看自己的皇都,便觉出有些陌生了。
这里似乎不是他的归宿,跟他格格不入。
颐非一边想,一边收回视线,随着人潮继续前行,没有在宫门外驻步。这几天,随着选夫盛宴的即将开始,芦湾也开始例常戒严。按薛采所言,颐殊已经猜到他会回来,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可城内的守卫依旧一如既往,并未升级。这又是何故?
沿着朱雀大街一路西行,不远就是一座十分精美的宅子——尤其跟皇宫一对比,精美得过了分。
门上贴着封条,照理说这种被查封的房子应该会因为无人打扫而蒙尘败落。然而芦湾临海,一年四季海风吹拂,又鲜有尘沙,因此依旧显得明艳整洁。
它像一个十五六岁不用打扮就很动人的青春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当颐非走过门前时,她歪了歪脑袋,露出天真好奇的模样:“你怎么不进来呀?你都回来了……”
是的,回来。
这座宅子,是程三皇子曾经的府邸,里面所有的屋舍都是建在一棵大树上的,不着陆地。
可如今,院门虽未改色,里面的大树却已被颐殊砍掉了。
颐非揉了揉脸,揉去因为那棵树而勾动的某种不该有的情绪,继续往前走。
大概又走了盏茶功夫后,到了云笛的府邸。门前依旧聚了一群人,看衣着打扮还是马周二家的亲眷家奴,只不过因为早上云闪闪冲出来揍了一批人的缘故,现在的这拨人只是静坐,不再叫嚣,倒是挺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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