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的往车角缩了缩,尽量离他远一点。
而他压根不看我,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雨凄迷的街道,若有所思。
“没想到……风小雅竟然病了……”孔三关低声感慨。
风小雅?我怔了一下。作为燕国人,我自然是听过这个名字的。他是前臣相风乐天的独子,举国皆知的风流人物。他怎么会病的?莫怪那车夫如此着急。
白衣少年则表情淡淡:“他很久前就病了。”
“咦?我三年前见过他一面,他当时还很精神啊。”
“融骨之症,不会表露在脸上的,只会令他的骨头越来越软,到最后形同瘫痪。”
“融骨之症?”孔三关惊道,“这是什么病?他怎么会得这病的?”
“你以为他为什么从来都是马车出行?”
孔三关一怔。
“他天生软骨,大夫预计活不过十岁。但风乐天却真真是个人物,不但没有放弃,反而寻了绝顶高手来教他武功。风小雅的骨骼较一般人柔软,剑走偏锋,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也一口气活到了现在。”说到这,白衣少年停了停,瞳目更深,“一心要与天命争的人,最后往往却还是争不过天……很讽刺啊……”
明明不过束发之年年纪,却如此老气横秋。而且他跟孔三关同车而坐,孔三关身为燕国第一大城——鱼丽的城主,竟对他毕恭毕敬,这个少年……究竟什么来头?
不过,管他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之前在集市上站了半天,又冷又累,如今坐进了温暖如春的车厢里,困意很快袭来,便闭上眼睛睡了。
等我再醒过来时,马车里只有白衣少年一人,点了盏灯,捧着本书在灯旁看。孔三关却已不在了。
见我动弹,少年瞟过来:“醒了?”
我忙掀帘子往外看,马车是停止的,停在一个院子里,外面楼影重重,灯火依稀。这里……是哪?
“我们已到目的地了。”少年道,“孔大人见你睡的很熟,不忍叫你,让你继续安睡。”
我心中一暖,复又惭愧。
我这个人,最见不得就是别人轻视我,因此那车夫只是把钱袋扔到地上,我便不愿跟他走;但另一方面,别人若对我好,我便会十分不好意思。
孔三关如此人物,竟会这般体恤人,真真叫人从头暖到了个骨子里。
而这时,一连串脚步声便由回廊那头传过来,我定睛望去,正是孔三关。
孔三关见我醒了,很是高兴:“崔娘你醒的真好,快跟我去看看那些花究竟怎么了。”
白衣少年先行下车,然后转身来扶我,我有点意外,但还是把手交给他。他的手,冰凉冰凉,竟似没有温度一般。
我心中小小的惊诧了一下。
而他很快将手收走,转身前行。
一名管家打扮的妇人在前带路,我们跟着她走。一路雅舍精美,深院豪宅,处处彰显着此地主人的威仪。
而等我穿过第六重拱门后,终于见到了生平首见的风景——
月夜下,深蓝色的湖边,种满了花。
每隔十步,竖有一个雕成花瓶形状的石柱,瓶子里则点着灯火,远远望去,一盏盏,连绵成线,汇集成一朵花的样子,极尽妍态。
我一眼认出,那是姜花。
灯柱之间,成千上万株姜花,枝枯叶尽,死了个彻彻底底。
我连忙跑过去,翻开枯叶细看。按理说,姜花抗逆性很强,除非遭受冻害,一般不会枯萎。如此夏日,正是花开之期,此地又没下雨,为何突然全死了呢?
管家在我身后问道:“姑娘,你看这花,还有的救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刨出其中一株的根细看。
耳中,听孔三关问道:“这些花是一夜之间死的?”
“是的,三天前还好好的,前日一早起来就全死了。问遍了府里的下人们,都说没碰过。这几日到处找巧匠来治,都束手无策……”管家说到最后,渐有哭腔。
孔三关又问:“那风公子还好吗?”
“公子就住那边。”管家一指西边的小屋,“他半年前搬至此屋,这样每日开窗,便能看见这些花。所以,他是第一个发现花死了的。虽然公子什么都没说,也没怪我们,但大伙儿见他身体越来越差,都疼在心中,所以到处想法子。听说连一得罪了这位姑娘,他跟随公子时间最久,脾气又暴躁,我替他跟姑娘赔不是!”管家说着过来要给我下跪,我连忙扶住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不介意。
管家满是忧愁的看着我:“姑娘可看出了缘由?”
我点点头。
管家大喜:“真的?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看出这些姜花是怎么死的,但口不能言,又不识字不能书写,因此琢磨着该怎么解释才好。这时,白衣少年突道:“你比划,我来帮你说。”
咦?我怔了一下。他能看懂我的手势?不过,试试也好。
当即先指了指手上姜花的根茎,比了比长短、粗细,还在迟疑该怎么表达,少年清凉冷傲的声音,已悠悠响了起来:“姜花的根茎本应横向匍匐生长,但这株的根明显过细了。是不是这意思?”
我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然能从我这么简单的动作里读出我的意思,喜的是大千世界,竟真有人在不了解我的情况下就能解读我的话。一时间,欣喜难言,望着白衣少年,只能用拼命点头来表达我的激动。
少年没太在乎我的激动,只是淡淡说了两个字:“继续。”
我连忙又走到湖边,指着湖水,然后用花锄把湖边的土壤刨了个坑,挖出里面的土,捧到管家眼前。
管家自然是看不明白的,忙求助地看向少年。
少年沉吟了一下,才道:“她认为,问题出在湖水上。水里有毒,腐蚀了湖畔的土壤,然后破坏了姜花的根茎。”
我继续激动的点头,又打了桶湖水,勺起一勺闻了闻,伸出手指蘸了蘸,刚要放入舌尖尝试,手却被孔三关一把抓住。
“既说湖水有毒,怎么自己去尝?”孔三关轻声责怪。我顿觉鲁莽,羞的脸颊一片绯红。
少年则凝望着那桶湖水,幽幽道:“是谁下的毒呢?看来,这个答案只能由风小雅,亲自找出来了。”
管家忙道:“公子还在擦澡,再过一盏茶功夫就好。三位请先客厅小坐,喝杯茶,等公子好了,我就领你们去见他。”刚说着话,姜花前方小屋的窗就开了,一人用竹钩挑了盏灯笼挂到檐前,于是屋前的道路就被照亮了。
管家喜道:“呀,公子已经洗完了!如此各位这边请——”
我跟着他们走向小屋,说是小屋,其实也不小,只不过比起前院的精舍来,这间大约五丈见方的木屋显得朴拙而简陋。
管家通禀了一声后,门就开了,一股湿漉漉的、好闻的香气扑鼻而至。我又仔细辨别了下,原来是木樨香。
之前挑灯的人迎将出来,刚才距离甚远,没有看清面容,近了一看,竟是位身穿银甲、眉目如画的女子。
银甲女子躬身行礼,我发现虽然孔三关走在少年前面,但她行礼时,却是冲着少年:“让各位久等了。请进。”
屋子不大,用一道锦帘隔成两半,帘子后头,便是卧室。一张大床,正对着面向姜花的窗户。床上躺着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袍,长发微湿,正搭在枕头上晾着。
银甲女子用垫子垫高他的身子,扶他稍稍坐起了些,而那么轻易的一个动作,就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气息微急,闭着眼睛,显得很是疲惫。
孔三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急切道:“一别三年,公子怎病重至此?”
这个人……就是风小雅吗?
我在心中默念着这个被外界传颂成天神一般的名字,再看前方那个奄奄一息的病人,真不敢想象是同一个人。
可等他睁开眼睛,朝我这边看过来时,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再不敢怀疑他的身份。
那样清亮的、仿佛墨夜中寒星一般的目光啊……
让人怎敢相信他是个垂死之人?
风小雅定定的看向我身旁的白衣少年,然后笑了。
他五官冷峻,本是一个看起来喜怒不形于色、颇具威仪的男子,但此刻一笑,眉目柔软,眸光四溢,竟有无限温柔。
“你怎的来了?”
少年答:“看看你死了没有。”
他又笑:“你还没死,我怎会死?”
“想我死,可不容易。”
“那我自然也是要随着你活的。”他虽这样说,但眉头突然皱起,五官绷紧,难掩的疲惫。
“晚衣不在这里么?”少年环顾四周。
风小雅笑了笑,没说话。倒是一旁的银甲女子忍不住开口道:“公子把江先生赶走了。”
孔三关一怔:“赶走了?为什么?为什么要赶走江晚衣?”
江晚衣,听说是个周游四方的神医。有他在,风小雅应该会没事吧?为什么要赶走那么重要的人啊?
我跟孔三关一样纳闷不已。而银甲女子委屈的看了风小雅一眼,说道:“公子说他的病反正是治不好了的,留江先生住在这里,是浪费江先生的宝贵时间,还不如放他出去救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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