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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太子妃起居录/五十弦 (绮里眠)


  他低着头,神色十分专注,一笔一划地写道:“夫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朕之长子,皇太子川贤法古今,文昭武烈,当承大统,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
  他越是写,眼眸越是明亮,面色越是青白,而颈项、手臂上却显出一种格外的赤红之色,稍稍碰触,便如火烧一般。
  七、八个御医由禁卫军士骑着马带着,匆匆地赶到了殿中。
  同来的还有四五个紫袍、绯袍的大臣,顾九识在其中看到了父亲顾崇。
  众人都知道此刻皇帝的情形已经十分难言,进了门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御医们被庆和帝的面相吓了一跳,几乎是抖着手挨了上来。
  庆和帝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封诏书写到后来,颜色反而愈发浓郁——他连着咳了八、九回的血,血迹已经把顾九识一条衣袖都浸湿透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片布料,轻轻地吹了吹。
  血腥味并不好闻,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闻到似的,仔细地确认了布上的血都干透了,才对着跪在堂下的重臣们招了招手,道:“朕没有带玺出来,你们都认一认,回头不要忘了替太子盖上印。”
  他把血诏书放进了顾九识的手中,顾九识低下头去,沉默地将那封诏书挨个向堂中的众臣展示、传阅。
  他救皇帝时连被数创,这时还没有完全止血,割裂的衣料黏在肉上,大片殷红浓紫的血痂。
  庆和帝眯起眼来,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却失去了光泽和焦距,他忽然道:“德昭是不是受了伤?”
  顾九识从进了屋就一声没有吭过,以至于人人都不知道他受了这样的伤,到这时才有御医惊呼一声,连忙分出人手去替他包扎。
  诏书已经在众人手中传过一轮,重新回到了顾九识手上,他退到了屋角,咬紧了牙,由着那御医下手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伤口上黏着的衣料,重新清洗、上药,又用帛巾束起来。
  堂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顾九识猛然站起身来,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微微一晃,才稳住了身子,就见到庆和帝悄无声息地委在了座椅里。
  “陛下!”
  “顾大人,你的伤口还没包好呢!”那御医却十分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道:“您不要命了吗?”
  庆和帝面如金纸一般,只有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个人尚有一丝呼吸。
  正在为庆和帝切脉的御医沉声道:“陛下近几年丹毒愈深,金汞之物都沉在髓里,这一回不知被用了什么药,体内的毒性骤然全都发作出来,又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堂下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已经道:“如今太后、太子俱不在京中,姚太医,无论如何你也要让陛下再支撑些时候!”
  姚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微臣自然尽力,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人人都懂得他的意思。
  殿外吹进来的风中还有隐隐的厮杀声响,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不明不暗的宫灯光芒里,堂中的重臣们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第89章
  ※
  夜色如墨, 有几颗星子倒悬。
  六匹马自西南官道上疾驰而来, 尚在城门数十丈之外, 后面的马上就有人将手一抖,哨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长两短,在城门守卫的耳边长吟而起。
  黑甲戍卫跳了起来, 搓了搓被黎明前冰冷的夜风冻得冰冷的手。
  奔马已经到了城下,这是才看出是一人双骑,马上只有三个人,为首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挑开眼睑看人的时候如刀一般酷烈,手中高高地擎着一方虎符。
  城门卫几乎是抖着手对过了虎符,让开了身后的角门甬道。
  太子一夹马腹, 快马加鞭地向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鸡鸣过了一遭,已经是群臣将要上朝的时辰, 羽林卫和归骑却挨街挨坊地守住了,戒严的帝都一片寂静, 夙延川纵马长驱,阒无人息,到了靠近宫城的地方,才开始在地上看到一夜里流血厮杀的痕迹。
  谢如意坐镇两仪门, 看到纵马疾驰而来的皇太子,迎出数步,躬身行礼。
  “陛下何在?”夙延川没有下马,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冷峻地问道。
  “陛下暂幸甘露殿。”谢如意一言未竟,夙延川已经微微颔首,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宫城。
  甘露殿中服侍的宫人纷纷地跪了下来,夙延川匆匆地说了一声“平身”,翻身下了马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忽而转头微微皱眉,看着为首的宫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娘娘呢?”
  “奴婢便是娘娘派来服侍陛下的。”玉暖也跟着熬了一夜,眼中都是红红的血丝,她屈膝道:“如今陛下身边出了事,诸位大人不知何人可用,娘娘索性使我姑且照看着陛下。”
  “辛苦她了。”夙延川目光一柔,一面往殿里去,一面又叮嘱道:“她如今不宜劳神,你们不要这样纵着她。”
  玉暖应了声“是”,不敢接话。
  政事堂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都在前殿等候,见到夙延川进门,纷纷地起身行礼。
  夙延川微微颔首,没有与众人寒暄,径直挑帘进了内室。
  御医在为皇帝施针,庆和帝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平平躺在帐子里,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臂搭在腕枕上,在明亮的灯火里,浮上肌肤表面的青筋清晰可辨。
  夙延川心中一梗。
  他在榻前单膝跪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皇帝瘦削而不见血色的面庞,顷刻间就有痛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与庆和帝二十四年至亲父子。
  庆和帝或许不是一个出众的皇帝,他有时显得多疑,有时显得昏懦,前朝后宫的处置手段都不算妥帖,时常因为宫闱之事被人诟病,又因为偏爱而放任宠妃和庶子……
  他是皇后的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庆和帝与他之间,就没有同夙延庚的亲昵和钟爱。
  但他从庆和五年封了太子,那之后十八年,即使是冉氏和皇二子最张狂、最气盛的时候,朝臣为此各执一词,皇帝为君为父,也从未有废立之意。
  那时他们父子之间未曾宣之于口的默契,是天下相托的信任和倚重。
  他不是一个最好的父亲。
  夙延川面上一凉,才觉出自己滴下泪来,抬手一抹,眼中却又涩然生痛。
  昏迷中的人若有感应,薄薄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微微地转动了一下。
  “御医,御医!”夙延川倾过身去,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掌。
  守在一旁下针的御医面色却变得十分难看,低声道:“殿下,陛下要醒了。”
  夙延川在他语气中听出不祥之意,霍然转过身去,目光如炬地看向他。
  姚太医低声道:“陛下之前就耗尽了精神,如今只能撑得这一回了。殿下,陛下要醒了,您……您心里做好准备。”
  夙延川脑中“嗡”地一响。
  他怔怔地回过头去,昏睡中的皇帝已经微微地睁开了眼。
  他目光有些散漫,漫无目的地转动了许久,才像是终于看到了人一样,落在夙延川的这个方向,手指微微地弹动着,艰难地向着这边探了探,道:“太子,你回来了。”
  “父皇。”夙延川膝行两步,握住了他搭在榻边的手。
  他低声道:“父皇,我回晚了。”
  庆和帝却笑了笑,有些含糊地道:“你回的,刚刚好。”
  他声音已经不太清晰了,夙延川要把耳朵俯下去才能辨清他说的话,他面色这样的苍白,手也如冰一般的冷,但微弱的呼吸却滚滚发烫,这样鲜明的对比,仿佛有什么无形的火焰在躯壳之内煎熬着他的血肉:“把诸位大人,都叫进来吧。”
  夙延川心中忍不住地抽痛,低下头去把额埋在了那冰冷的掌心里。
  在外间等候的一众重臣寂寂地鱼贯进了屋,跪下身来行礼。
  夙延川就跪在皇帝的榻前,众人向这个方向叩首山呼,说不清是在跪拜庆和帝,还是在跪拜皇太子。
  庆和帝微微地颔首,才道:“众卿家,都是国之重臣,日后,事新君,如事朕。”
  众臣俱伏首应诺,有人悄悄抬袖在眼角拭过。
  庆和帝停下来喘了几口气,稍稍转了转眼眸,有些疲倦似的半阖不阖地眨了眨眼,才重新张开口,含混不清地喊了个名字。
  夙延川离他极近,才能分辨出他叫的是“德昭”,在他身后稍远些的朝臣根本听不清楚,但众人之末的顾九识已经一言不发地膝行向前了几步,再度叩首道:“陛下,臣在。”
  庆和帝微微眯起眼,逐一地从堂下众人身上打量过去,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失去了光泽和焦距,他眯了很久的眼,才道:“兰台御史顾德昭,即加侍中衔……”
  门下省侍中,是正正经经的政事堂主官。
  大燕还没有父子同相公的先例。
  跪了满地的朝臣们面面相觑,但在这个当口,谁也不敢张口与即将山陵崩殂的皇帝作对。
  众人的目光落在跪在一边的顾九识身上,他面色依然是大量失血后的苍白,肩背上都缠着厚厚的帛布,神色沉静,没有拒绝,也没有谢恩,只是静静地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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