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杨荣没有反应,彭城伯道:“……巫蛊案重审了,杨大人,我对你说过,人在做天在看,在太阳底下做过的事情,不会被遗忘。”
茅草堆里发出了嗬地一声,杨荣缓缓将脊背转过来:“彭城伯,我不觉得你这么多年辛苦伪装有什么意义,如果你是为了终有一日洗刷冤屈的话。”
“你一直惦念着废后的凄惨遭遇,还有你们家族因此受到的连累,自己觉得自己像一个孤胆英雄,”杨荣嘲笑道:“其实不过唱了三十年独角戏罢了,没有人为你喝彩,也没有会对你的唱功作评。知道为什么吗?”
彭城伯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因为你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杨荣道:“……如果先帝没有废后的心思,我怎么敢诬陷皇后?”
*
杨荣用一贯低沉平静的声音,说着惊涛骇浪的话:“换句话说,如果先帝对废后恩爱不疑,我即使拿出证据,先帝又怎么会相信?”
“你就像汉朝的江充,”彭城伯咬紧牙:“有你的挑拨陷害,先帝才对皇后生疑的!”
“那你记得史书对江充的评价吗?”杨荣仿佛还很有心劲和闲暇跟他论论史书:“非江充杀太子,武帝自杀其子也。”
“是汉武帝对仁弱的太子不满,江充才有机会构陷太子,汉武帝杀太子的时候,江充已经死了,”杨荣嗤笑了一声:“所以你应该知道,有我没我,先帝都要废后的,因为他想要给心爱的女人正宫的名分,也想让唯一的儿子成为名正言顺、无可动摇的嫡子。”
“先帝想废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废处,”彭城伯额上浮现出一条深长的青筋,愤怒使他的眼中像是燃烧着火焰:“哪怕他说一句,姑母如此心高气傲的人,一定不会流连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之位,她会上表,自请废后!”
“你这话,应该去跟先帝说,”杨荣笑了:“你应该问问他,为什么和结发夫妻如此疏离,未曾交心,连对方是什么人,什么性子,都不清楚。”
“哪怕先帝和皇后感情不睦,也轮不到一个外人乘隙构陷,”彭城伯攥住拳头:“你杨荣敢离间帝后,罪该万死!”
“如果我罪该万死,也死在擅自揣测帝心上,”杨荣道:“可你要知道,龙鱼卫出身的我,和你们这样捧着太、祖铁券的勋贵不一样,你们不用看皇帝的脸色,依然有饭吃……而我这样的,其实就是皇帝的走狗,皇帝豢养了很多条,只有最听话、最会窥伺主人心意的狗,才能脱颖而出,得到重用。”
“说狗恐怕还抬举了你们,”彭城伯道:“我看你们倒像是皇帝用完就扔的工具,”
杨荣哈哈大笑,越笑越放肆,只是这笑声里根本听不出是得意还是失意。
彭城伯静静看着他笑,才缓缓道:“既然你说到揣测帝心,也说这是你们龙鱼卫的看家本事,那这一次的帝心,你怎么没有好好揣测一下呢?”
杨荣的笑声戛然而止。
“既然你能揣测到先帝和皇后的感情不睦,”彭城伯道:“那你一定能揣测到当今圣上为什么要下旨重审巫蛊案,你告诉我——为什么呢?”
杨荣神色变幻,连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微微抖动着。
“不可能,不可能……”杨荣摇头,像是在说服自己:“巫蛊案怎么说都奠定了他嫡长子的地位,推翻了巫蛊案,不就是推翻了他自己的法统?”
“别想那么偏,即使皇帝不是以嫡长子的身份即位,他也是先帝唯一的儿子。”彭城伯蹲下来看他:“你只是不敢相信,皇帝与太后感情不再,皇帝不肯再受太后的影响,他要用这个案子,作为他重掌大权,推翻母后主政的契机。”
“皇上心里知道这案子最终会指向谁……他还要查下去?”杨荣蓦地抬头:“彭城伯,皇帝即使下决心摆脱母后的阴影,可他也是太后的……儿子,他不可能真的与太后彻底决裂的。到时候他后悔了,你可就危险了。”
“不劳杨大人费心,”彭城伯好像很轻松:“你以为我能逼着皇上将太后如何?你想多了。我从一开始击鼓鸣冤的时候就说,我只想要证明先皇后的清白。”
看到彭城伯狡黠的目光,杨荣忽然明白,皇帝需要这个案子,来逼退太后的权威和影响;而彭城伯需要这个案子,重新跻身回归勋贵世家。
椒房殿前,楚嫣只是站在台阶上,没有走进去。
偌大的宫殿里,行走的宫人不过十数人,看到楚嫣也是又惊又惧,有的退回门里去,纷纷趋避。
“我记得有人说,椒房的风水不好,”楚嫣就道:“王公公,有这样的说法吗?”
“这个说法有,大概是自孝章皇后之后的几任皇后,年纪轻轻就死了,”王怀恩仰着头,似乎对这座宫殿别有意味:“后来就有人说是风水的问题,这大门是斜的,皇后都被克着了。”
不止是王怀恩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因为之前几任皇后,要么暴毙,要么被废,要么早亡,先皇后吴氏和刘皇后,就摆脱不了这种看似被刑克的命数,也不知这种刑克的说法,是不是对她们多舛命运的另一种怜悯。
“如果觉着这椒房风水不对,”楚嫣问道:“没有人想过迁宫或者重修吗?”
“其实吴皇后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人也提议她移居别宫,”王怀恩回忆道:“不过吴皇后性格刚毅,说了一句,我本就无子无宠,就剩下这一座大宅院了,再也丢不得。”
楚嫣抬眼望着这地方,心里忽然想起久远的唱词。
荣华花上露水,富贵草头冰霜。昔龙池凤阁,脂浓粉香;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人生碌碌,竞短论长,恰如秋风金谷,夜月吴江。”楚嫣心中一动:“如果没有情爱,琼楼玉宇,不过一处囚笼;如果两情相悦,即便蓬门荜户,也胜过碧瓦朱甍!”
从椒房走过,楚嫣是势必要去看看位于轴线另一端的兴庆宫的。
兴庆宫不愧是贵妃的居所,不像椒房那样一板一眼、庄严肃穆,一切以奢华富丽、舒适宜人为主,面阔五间的大殿,进深就有六间,各面阔五间的东、西翼楼,面阔三间的后殿,还有二三十间后罩排房,两排还有庑房无数。
楚嫣看到庭院中廊腰缦回,虬松下种着蔓草,柔柳下依着丹桂,芭蕉旁衬着藤萝,还有竹林和人工的荷塘,更辅以曲廊亭榭,实在是美不胜收。
而让她最为惊讶的是,叠石为山,而这石头让她眼熟,是楚地和南越交界处的点苍山特有的奇石!
不只是假山,宫殿之中最大的屏风,竟也是点苍山的奇石所制,而这座屏风竟然呈现未经人为雕绘的天然图画,气象万千,看得楚嫣啧啧称奇。
“好教夫人知道,”王怀恩道:“这都是陛下特地命工匠从楚地运送石头打造的。”
楚嫣刚要说话,就见崇庆帝从正门走了进来。
楚嫣心念一转,拉着他的胳膊道:“……陛下,我看着这假山和屏风,好眼熟啊。”
崇庆帝果然略有些不自在,只嗯了一声,然后不着痕迹地瞪了王怀恩一眼,看得楚嫣更是确定了:“陛下,这些不会一开始就为我打造的吧?”
见楚嫣不依不饶地追问,崇庆帝就道:“崇庆二年的时候,以为你会入住,翻新修葺了一下。”
崇庆二年正是楚嫣选秀的时候,楚嫣一怔:“原来陛下那么早就认识我,可我却不记得见过陛下啊?”
崇庆帝笑而不答。
“陛下当年曾假扮侍卫,护送秀女入宫,”谁知王怀恩快言快语道:“而夫人在紫宸殿选秀,所做的女红针织、日课晚业,陛下都命女官偷拿出来……”
“你这老奴,就你多嘴!”崇庆帝怒道。
楚嫣这回方才明晰,但实在想不起来护送她进宫的侍卫模样,估计是一路上贪看风景,不曾注意。
“陛下,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就不怀好心啊,”楚嫣道:“我才十三岁,进宫来就想着玩一玩,不管是皇后还是贵妃,都不曾肖想过。”
“可朕肖想过,”崇庆帝眨了眨眼:“朕想将你留在这里,等你长大,就可以做配朕躬。”
“呸,你老牛吃嫩草……”楚嫣抵挡不住,又羞红了脸。
“那时候朕稍一迟疑,你就从朕的手里飞走了,”崇庆帝看着她,道:“现在你是朕的掌中物,再也飞不了了。”
帝王睥睨间已经显示出强大的自信,仿佛天下万事万物,都自在掌握,楚嫣也不得不为之心折。
不过,她当然还有问题等着:“陛下,我遇到二皇子,你猜他对我说什么?”
崇庆帝道:“说什么?”
“他说我长得像他母妃,”楚嫣歪着头质问道:“陛下,我长得像丽嫔吗?”
崇庆帝这下哑然了,楚嫣甚至可以看到刚才的自信在他的脸上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难得一见的窘迫和慌乱。
楚嫣却不容他回避:“……陛下,你总不会说丽嫔是我的替身,得不到真的,得到一个赝品,也聊以慰藉吧?”
“丽嫔确实是因为长得像你,而被朕宠幸的,”崇庆帝无可辩驳:“朕想说服自己,对你一见倾心不过是见色起意……但年深日久,朕就知道,这应该和美色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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