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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世无双 (耿灿灿)


  大老爷有些为难,怕孟铎不肯,令窈生怕大老爷不肯前去游说,连忙端起一碗茶递到大老爷跟前,笑着讨好他。
  大老爷叹口气,“罢,无非课后再多费些功夫教你,就从了你的心愿。”
  但凡学业,必先拜师,不敬先生,天诛地灭。对于郑家这样的大家族而言,请到孟铎这样的的当老师,自然更加恭贺谦顺,不敢当一般夫子对待,至孟铎到府那日,合族来拜,声势浩荡。
  那天是五月十八,黄道吉日。
  郑府家门大开,家中小辈皆着纱袍戴头冠,旁有婢子携脚垫漆几,只待先生来时,以跪拜之礼迎其入府。
  前世令窈是没有出府迎接的,她自持郡主身份,又百般厌恶学堂,随便寻理由躲了过去。
  今日站在人群中,日头高照,晒得人心里焦,额头涔出汗珠,嘴里也渴,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怎么还不来?”她有些不满,觉得这人架子摆得也太过些,竟让他们等这么久。
  大老爷领着门客站在旁边,转过脸来瞧郑令窈,眼神示意她安静些。
  老夫人为她理发冠,悄声道:“卿卿莫抱怨,先生入府是大事。”
  令窈鼓着腮帮子,半靠在老夫人身上,等得百无聊赖,低头玩起袍间系着的玉玦银铃禁步。忽地远处一辆高辇驰骋而来,高马金鞍,旁边各跟两班骑马的儒生,昂首阔胸,意气风发。
  至郑府前收住停下,素衣儒生纷纷下马,于辇墩前,低头而立,面容肃然,无不敬者。
  郑氏族中,有求学论道者,皆识得这些个褒衣博带的儒子,竟都是诗词画各派名流。能让这些人俯首侍奉,辇内之人的学识气魄可见一斑。
  令窈抬头去瞧,见辇门里缓缓下来一人,雪白的宽袖襕衫,身形颀长,姿态清贵,有如谪仙。他朝人群中望一眼,众儒生皆躬腰合掌,恭敬唤道“先生”。
  郑家人跪拜而迎,只老夫人与大老爷立在人群中,令窈呆了片刻,尚未回神,此时被老夫人压着跪了下去,余光瞥见一众粉底皂靴中,有一方头青锦履,步伐缓和平稳,似飘游一般,忽地停顿下来,离她只有几步之远。
  令窈眉目微扬,睨眼窥探,瞧得他半张侧脸,玉带束发,皮肤白纸若曦,冰雕似的,与大老爷说话,虽嘴角衔笑,但眼睛却是冷的。
  这样子的人物,她竟没有半点印象。她心中拿不定主意,指尖缠了束腰流苏,越发懊恼,悔恨自己前世只知玩闹贪欢,家学没去几回,对这个孟铎完全不了解。
  她一时发了愣,连旁人皆起身拥迎也不曾发现,听见令佳轻声唤她,这才回过神。
  众人皆看着她,有讥笑之意。
  令窈脸红面窘,踢了漆几站起来,前头老夫人朝她招手,她小步疾奔,到了老夫人身边,旁边就站着孟铎。
  大老爷有意为她解围,向孟铎介绍:“先生,这是……”
  孟铎一摆手,声音清透似泉,眉目淡淡的,“无论是谁,以后皆是我的学生,我自一视同仁。”
  令窈蹙眉,她鲜少被人这般忽视。往前一拦,行的是儒家大礼,“我初次见先生,见先生气概端贵,犹如我昔日之师,不免跪拜得久了些,先生莫怪罪。”
  孟铎这才转过脸正经瞧她,面容平和,神情无半分变化,“不知郡主师从何家,孟某学识浅薄,未必当得起郡主之师。”
  他直接唤她郡主,想必早就认出她来,令窈心生好奇,不免往前一步,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我从小跟在圣上身边,文章学字皆由梁厚先生所教。”
  梁厚,帝师者,第一文章大家。众人皆惊,就连大老爷也讶然看向她。
  孟铎并不意外,似早就知晓:“孟某与梁郎相交甚深,这时也想起了,梁郎确实曾向孟某提及郡主,赞叹郡主天资聪颖,有过人之处。”
  令窈惊讶,她跟着梁厚认字读书,完全是因为舅舅烦他,碍于祖制不得不每日见他,带了她在身边玩耍,她玩心重,几乎变着法子,一边学字一边……捉弄他。
  谁都有可能夸赞她,只梁厚不可能。她曾经气得他七天不入宫讲学,差点辞官回乡。这会子孟铎说梁厚夸她,她肯定是不信的。
  她还要再问,孟铎已挥袖而去,一派清傲风骨。
  令窈鼓着腮帮子,踉跄跟了上去。
  一众人拥着孟铎入祠堂,摆了八角阔椅与狮虎香炉,并孔孟画像,堂前贴了蒲团,郑家小辈十八拜,大老爷奉酒修案。
  孟铎端坐正前方,接了令窈递的酒,薄抿一嘬,便算是受了她的礼。
  令窈仰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瞧出一丝端倪,或厌恶或喜爱,总该有些眉目的。
  直至拜礼结束,他没有再瞧她一眼。
  令窈觉得挫败,满身的琳琅华饰毫无半点用处,在孟铎面前,她成了不起眼的小婢子,随时都能从眼前隐去,这感觉令她惶恐。
  怎么能有人对她视而不见?


第10章
  依规矩,郑家大办拜师宴,祠堂跪礼完毕,才算完了一半,因着孟铎的缘故,临安城有头有脸的人几乎全到,众人皆想一窥汴梁第一才子的风采。
  除了上次的探亲乌龙,算起来,这才是郑家今年的头件喜事。
  名师入府,收的还是第一批学子,几乎可以预见,几年后郑府小辈们的光明前途。
  令窈坐在老夫人身边,旁边两席离得远,她经不住地斜眼去瞥,孟铎就坐在大老爷那桌的正前方,席旁几上三炉几事遮了大半,她踮脚耸眉也只得望见他半边衣袍。
  老夫人沉迷看戏,见她不自在,老是动来动去,便放了她往后面玩去。
  令窈径直往大老爷那席而去,走到半路,瞧清楚孟铎整张脸,下颔角线条柔和干净,细白的脖子露在出炉银束领袍外,一张唇棱角分明,似含了画丹顶鹤的朱红,这一抹红与清冷的黑眸相映,透出一个雪亮的人——
  他在看她。
  令窈一怔,并不害羞,心中涌过一抹轻松,如释重负地微微抬了下巴。
  他却瞬间转开了视线,低头与大老爷说了些什么。
  令窈昂扬的心即刻被碾成了灰,提裙往周围一探,最后还是选择坐在与大老爷那一席相近些的桌宴里。
  这一桌全是郑家姑娘们,除了郑令佳与郑令清,鲜少露面的郑令婉与郑令玉也在。
  郑令佳见她来,心中一喜,刚好解了眼下的尴尬。
  “卿卿,到我这里来坐。”
  郑令佳的位子在南边,离大老爷那一桌远,令窈扫了扫席间的人,郑令佳与郑令清离得近,她特意背对着,摆明就是不想搭理,偏生郑令清嬉皮笑脸地,使劲办法与她亲近。
  “阿姊我们坐那边去。”令窈收回目光,拉了郑令佳的手,牵她绕到桌椅对面一方,与郑令婉和郑令玉挤在一起。
  对面就剩郑令清一个人孤零零,带了哀怨的眼神瞪向郑令窈。
  半晌,她慢吞吞吐出一句:“难道你对我就没有半点心疼之意吗?我肚子还痛着呢。”
  郑令窈专心致志地瞧着斜对面的孟铎,压根没有意识到郑令清是和她说话,令佳也不想提醒,坐在一旁剥炒花生,拿了蘸料的小碗盛。
  郑令清委屈,鼻腔带了哭声,“你怎么不理我?”
  被晾了半天,最后还是郑令婉开口唤了令窈,“郡主,五妹喊你。”
  她本不该喊郡主,都是自家姐妹,一声郡主,太过疏远,更何况是同父的庶姐。
  令窈转过脸,想起自己从回家起,从未与这位庶姐说过话,前世分府后,这位庶姐便跟着三房过了,实际上她也只跟三房亲近,大概是没有母亲的缘故,所以格外依赖三奶奶。
  记忆里,她似乎是代替自己与穆家结了亲,嫁的倒不是穆辰良,而是穆辰良的表兄,虽是正妻,却是填房。假设后来穆辰良一路荣华,想来她这个沾亲带故的表嫂也该过得不错。
  这样一想,这位小尖脸淡娥眉的庶姐,该是她们几个中过得最好的。
  郑令婉丢下话便不再言语,转而与郑令清讲话:“五妹,你想吃什么,二姐给你夹。”
  郑令清两只眼睛仍瞧着令窈不放,嘴里指挥道:“给我剥花生,要和阿姊一样的。”
  旁边郑令玉声音怯怯的,提醒道:“五妹,你病才好,花生吃不得,嚼些其他的罢。”
  郑令清提高音调就是一句:“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你这个庶姐管。”
  郑令玉是三房花姨娘所生,母女俩都像是从江南名画中走出的仕女,娇弱弱羞滴滴,此时被郑令清一吼,当即红了脸,往令窈这边挨近些。
  郑令佳忍不住出声,“清姐,玉姐是你姐姐,你该待她亲厚些,如此这般在外人跟前行事,岂不叫被人笑话?”
  郑令清的气势不蔫反胜,仿佛郑令佳开口与她说话了,其他一切都不要紧,“阿姊,我只有一个姐姐,那便是你,别人都不算。”
  令窈坐在旁边瞧戏,余光瞥见郑令婉剥花生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
  凭良心讲,上辈子郑令婉对她很一般,但对郑令清是真好。但似乎郑令清并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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