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凉的风从夹道灌进来,像宫墙深处,有谁在呜咽。福姐儿叩头从内出来,垂头抹了一把眼睛。
这一日,从生到死,她经了几回。
苦无根基,只能如浮萍般给人肆意磋磨,随意对待。
苏皇后情急的不是她受不受罚,是怕她乱说话,连累了坤和宫和光华。
岳凌上前递了杯茶,犹疑道:“娘娘,今日事难道真是洛阳公主指使?她是咱们万岁爷的姐姐,本就是天潢贵胄,何苦要把夫家的族女塞进宫,还做得这般难看?”
苏皇后紧捏着那茶杯,声音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
“冷家定然是有什么痛脚给人捉了,明日传苏夫人进宫!”
张嬷嬷不赞同地看了眼岳凌,上前替苏皇后掖了掖被角,劝道:“娘娘,您还病着,莫操心这些事了……”
苏皇后摇头:“人家都冲着我来了,我若不予回击,将来谁还将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今天的事不论最后将罪名栽在光华身上还是那丫头身上,最终目的不都是为了攀咬我?我岂能忍下这口气?”
张嬷嬷叹了口气:“皇上圣明,自是知道娘娘的性情,不会让那帮人得逞……”
话音未落,就听得外头侍婢喜盈盈的传报:“娘娘!皇上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出自李煜《菩萨蛮》,此处引用之。
歪?幺幺零吗?这里有只大叔调戏小姑娘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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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黎明10
清晨的坤和宫中,有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热闹气氛。
一大早连协理六宫诸事缠身的温淑妃亦早早过来请安,一入座,众妃就昨日之事小声议论着。
温淑妃怎么也想不到,皇上竟会因为几个不懂事的女孩子之间的小小风波,就迁怒了苏家送来的那小姑娘,今儿一早听说福姐儿被送回了承恩伯府,别提她有多诧异了。
人偶一事倒没传出来,只知福姐儿是与长宁和光华有了龃龉。后宫众说纷纭。有说是因皇上恼了苏家做派,要给苏氏一个下马威。有说是因前晚福姐儿侍寝之时御前行事出错。也有说是皇上厌倦了苏皇后的下作手段,不准备再给苏皇后脸面。也有说是因光华公主不喜,皇上为后宫清净,才遣走了福姐儿。
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福姐儿的离开,都让后宫众人暂时松了口气。
哪怕这宫中注定新人永不断绝,那一天若能迟来些,也是好的。更何况福姐儿并非一般的新人,她容貌太盛,又有苏皇后在后支撑,谁能保证皇上不会被美色迷了眼……
岳凌从后掀帘出来,歉意地道:“今儿娘娘身体抱恙,才传了太医,无法出来见各位娘娘了。”
温淑妃与徐贵人交换个眼色,——福姐儿被遣送回家,皇后娘娘定然受了打击。毕竟苏家已经再没有能送进宫的合适人选了。等余下的姑娘长成受孕,苏皇后的身体能不能撑到那天还未可知,按资排辈,继后人选不可能是新人……
众妃温和地请岳凌传达了自己对皇后的关心,然后三三两两地结伴从坤和宫走了出来。
徐贵人和夏贤妃落后一步,相互搀扶着慢慢坠在人群后面。
春风暖暖的吹在人身上,徐贵人不由感慨,“冬日太漫长了,总算见了晴天。”
夏贤妃温文一笑,伸手抚了抚她的肩膀:“冬春交替,虽有规律,可天气无常。”
她仰起头,长睫微翘,凝眉怅然看向天空。
长空碧蓝如洗,有几只飞鸟从半空飞过。空气里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沁入鼻端无比怡人。
夏贤妃却是轻轻叹了一声。
“今儿瞧这天像是彻底的放晴转暖了,可来日暴雨又至,哪有静心的时候呢?”
她语声低沉,徐贵人几乎没有听清,手上紧紧攀了下她的袖子,追问:“娘娘说什么?”
夏贤妃摇了摇头,朝她微微一笑:“没什么,年纪大了,在宫里的日子太久,难免容易伤春悲秋。你脚下慢些,待会儿回到集芳阁,再叫迟太医请个脉。如今你可是这宫里最金贵的人儿,可不能有半点闪失。皇后早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下回就不要随我一道来了……”
两人一面说话,一面缓缓地朝前走去。
宫人无声落在后面。狭长的宫道寂静无声,唯有坤和宫金漆匾额在烈日下幽幽反射着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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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姐儿以为自己的使命注定完不成了。
在提心吊胆担心自己将被苏家如何处置的同时,又暗自松了口气。
短短几日的过程,她已经深刻地认识到皇宫着实是个可怕的地方。每个人都能左右她的生死,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和无奈。便高高在上如帝王,都不能完完全全的随心所欲,何况是浮萍一般的她?
可叫福姐儿不解的是,苏家对她回府这件事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些。
自年前她被崔管事接回府中,从来没与她打过照面的祖父承恩伯甚至竟将她传了过去。
福姐儿身后跟着彩衣,慢慢地朝外书房去。
她在伯府生活两个月余,这还是第一回 踏足外院。
博海园,是承恩伯府最高掌权人承恩伯看书理事的地方。
福姐儿一进院子,小厮就匆匆走到里头通报,片刻,听得一个朗润的声音:“叫她进来。”
福姐儿心下一顿,没想到苏煜扬竟是在的。
书房陈设古朴,当先入目一座巨型的书架,足有两人来高,一旁斗室中设有炕席,上头一张小几,苏煜扬和苏瀚海父子正在对弈。
见福姐儿进来,苏煜扬飞快地上下打量她一番,露出微笑朝她招手:“过来,不必拘束。”
福姐儿只觉一束如电般锐利晶亮的目光投至她身上。福姐儿没有抬头,低眉顺目地朝炕席走了过去,双膝跪地行了大礼。
“福儿拜见祖父。”
苏瀚海下意识地蹙了蹙眉,不赞同地看向苏煜扬:“这是个什么名字?”
苏煜扬赧然一笑,解释:“她幼时身体不好,怕养不活,寻相士取的贱名,原还欲叫杏花,她母亲……那人说什么都不肯……”
这话本是笑着说的,带着几许陷入甜蜜回忆的满足感。不小心触及了那个不可提及的称谓,屋中三人皆是心中一沉面色一变。
苏煜扬改口改的极快,仍令苏瀚海不悦地抿了抿嘴唇。
福姐儿还是第一回 在苏家听见有人提及她母亲。
那些久远的模糊的回忆,纸屑般拼凑在脑海,连不成一线,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突然明晰几片破碎的画面……
苏煜扬察觉到气氛冷凝,忙扯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如今得皇后娘娘赐名,已更名为婉柔,正月末上了族谱。”
苏瀚海显然并不关心福姐儿的事,淡淡地瞥一眼仍垂头跪在地上的女孩,瞧规矩礼仪模样行止倒过得去的,“嗯”了一声道:“起来吧。”
苏煜扬指着侧旁的椅子道:“坐吧,你祖父想问你几句话,不必拘束。”
幸有苏煜扬在旁,气氛才不显太过尴尬,福姐儿对这个未曾正眼瞧过自己的祖父并无亲近感,依言在旁坐了,听苏瀚海漫不经心的道:“娘娘可还好?”
每每家里入宫,苏皇后为免长辈操心,总是强撑着身子妆扮整齐,勒令下人不得将真实病情与家中提及。后宫前朝从来不曾割裂,苏皇后担负着苏家太多的寄望,她的事,就是苏家的大事,绝对不容含糊。
头顶上两束热烈的眸光射向自己,福姐儿缓了下气息,道:“娘娘身体抱恙日久,卧病在内殿不出,寻常待人接物还好,不时也陪着皇上在宫里头坐坐。”
苏瀚海眉头凝成了死结。
福姐儿说得委婉,可也把苏皇后的病况说清楚了。
果真就像家里担心的那样,苏皇后连理事和出宫都不能。陪皇上在宫里坐坐?只怕是……皇上不时来坐坐,以示安慰吧……
苏瀚海执棋子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苏煜扬勉强笑道:“福姐儿进宫后,宫里头可热闹了吧?光华有了玩伴,娘娘有了解闷的人,你一向可好?”
福姐儿抿了抿嘴唇,“甚好,劳父亲记挂。”
苏煜扬会如此说,显然上回人偶一事不曾传回苏家。
苏皇后怕长辈忧心有意隐瞒倒情有可原,赵誉遣人送她回府,为何不曾言明她的错处?手握苏家人的把柄,恩威并施,更容易叫苏家感激涕零甘心卖命不是么?
苏瀚海许久方从沉郁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手里把玩着两颗黑色的冰玉棋子,淡淡地道:“年前听给你们讲习的先生言道,你虽不识经史,一手小楷写得尚算好。我这有本法华经,这一个多月你在家中,替娘娘抄几套这经书,来日供在坤和宫佛龛上头,算家里对娘娘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