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双目微合,拿了件白纺绸披风盖在一旁的宁德身上。他抬起头,轻声吩咐道:“春寒料峭最易伤人,还是把帘子放下吧。”
琉璃忙放下帘子,赧颜道:“奴婢僭越了,差点儿冻着德主子。”
玄烨低头去看宁德,眼底有淡淡的青痕,知道她这几天都没有睡好,一直在太皇太后跟前服侍,不忍打扰,只是盯着她碧玉一般透着流光的脸庞,轻轻吻了一下。
马车一径走了两个时辰,宁德醒来时惊喜地发觉车外碧草茵茵,犹如浅湖连天。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清明爽快的好心境,很久都不曾有了。
她回望四周,不见那个人,琉璃含笑望着她,道:“主子,皇上已经下车去安排客栈了,知道主子这几日累着了,便叫奴婢莫要吵醒您,候着您起来。”
宁德听了琉璃的转述,心底荡起一阵甜蜜。扶着琉璃下了马车,她看到玄烨一袭象牙白的身影立在前头,便快步走了过去。
玄烨和宁德居中坐了,一旁的侍卫和琉璃却不敢坐下,玄烨嫌他们碍眼,赶到一边去了,只瞧得宁德捂着嘴巴直笑。
小二欠着身子过来,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哟,瞧这一身的打扮,二位必定是北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少爷和少奶奶了吧,小的这儿给您请安了!”他说着作势作了个揖,“敢情二位是从五台山上礼佛回来的?”小二竖起大拇指,“好福气啊,碰上皇上也来五台山!二位正是赶上了好时节。”
这都说“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直隶太监满宫转,山东盗贼天桥溜,山西羊倌土包头;河南遍野流光锤,东北婆娘好大嘴。”如今面前的这位山西小二倒是大有卫嘴子之利,玄烨他们一句话没讲,店小二倒是对着他们唠唠叨叨了许久,宁德听他讲到皇上,心里暗暗笑着,只是用拿眼偷觑玄烨。
玄烨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装作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见到皇上了吗?”
一听玄烨愿意和他答话,他立刻来了兴致,站在桌子前面吐沫横飞,“客官,您问得好,我还真见着了!那天万岁爷的车驾从官道上过的时候,府尊老爷几日前就专门用清水洒道,黄沙铺地,那叫一个鲜亮!”
宁德瞥见听到此言时,玄烨的嘴角不经意地扯动了一下,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
回神继续去听那小二神侃,说来说去无非是皇上的车驾怎么豪华气派,那御林军怎么甲胄鲜明,听得宁德也是连连摇头,玄烨素来崇俭恶奢,不知他听了此言心里会如何想。
“那你到底有没有见到皇上呢?”
小二住了嘴,想了想,这次开口说话却有些迟缓,“见……见到了啊!那康熙爷是两耳垂肩,肩阔如野,含胸垂首,手长过膝……”
这一次宁德憋不住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小二大概是面相之书看多了,只记得上面似乎是这样说帝王相的,便胡编乱造起来。
宁德正要开口戏谑,没有防着一只沾满了泥巴的小手从桌子底下探了出来,摸到盘子里的一个肉包就走。
宁德抬起头,就看见一个小女孩惊慌失措的身影,只是御前侍卫就在身边,哪里容得她跑开,一提溜,小女孩又被重新拎回到玄烨的桌子边。
店小二见了她,抡起手掌就要打,夺了她口中塞到一半的肉包扔在地上,“怎么又是你!我这次就算喂狗也不会让你吃了!看我不打死你!你这个小蹄子!”
小女孩灵巧地躲到宁德身后,乞求道:“老爷,夫人行行好!我已经三天没有吃饭了,那包子我已经咬了一口了,好歹赏了我吧,不吃也是浪费,就当积个功德!”
宁德心慈,早已动了恻隐之心,便护着小姑娘正要仔细问她话,无奈店小二似乎没有放过的样子,指着她就骂:“这位奶奶,你可别信那贱丫头的话。她这几天,天天都到小店里来偷东西吃,让我们赔了不少生意,今天我非逮着她好好教训一顿!”说着就朝宁德冲了过来。
身子甫一动,手形成五爪,夹杂着呼呼的劲风就向玄烨抓来,而本来躲在宁德身后的小女孩眼底也突显凌厉,双手环在宁德的脖子上一把扣住宁德,“不许动!”声如金戈迸裂。
眼看在店中零零散散坐落着的客人一下之间突然都从座位底下抽出刀剑,寒光四溢,目标直击玄烨的随从,仓猝之间倒是让众人慌乱得无法腾出手来解救宁德和玄烨。
玄烨到底也是练过布库的人,他文武全才,只是身为皇上杂事缠身,擒鳌拜亲政以后,已经抽不出多少时间花在练武上,但是好歹仗着手脚便捷逃过一劫,没有被他伤着,且十招之内还能还上三招。但是那个衣襟油腻腻、满嘴大话的店小二竟是深藏不漏的江湖高手,玄烨一时也只有自保的余地,暗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照顾到宁德,想要回头去看宁德如何,一分神差点儿被那刺客伤着,于是只好专心应付眼前之人。
此次出行他不欲张扬却没想到正好着了别人的道,身边带的侍卫人数不多,好在个个俱是精英,适才只是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仓促之间无暇应对,竟没有料着光天化日之下,朗朗乾坤,皇上的御驾就在前头不远处会发生这样的事。一名侍卫武功尤为不错,眼看着他遭突袭,还是气定神闲,趁着还手的空当干净利落地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伸手弹上天空,霎时天空中红烟闪过。
偷袭的人瞧见信号弹一下变了脸色,为首的一名男子高声叫道:“危险,撤!”
只有袭击玄烨的乔装店小二似乎不肯放弃,咬着牙向玄烨猛下几记杀手,似乎想要同归于尽的样子。
此时,有一半的刺客已经开始撤走,侍卫稍稍有些得空,便拼了命地跑过来围攻那店小二,把玄烨和刺客隔开。
玄烨似是极为气恼,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恨恨地道:“给朕抓活口!”
适才离去的首领似乎不放心店小二孤身犯险,终于又潜回来,对着他高喊一声:“撤!”在高处狂发了几枚准头很好的暗器,一时侍卫倒是要分神来躲开暗器。
趁着千钧一发之机,乔装的店小二突然反手朝玄烨这边又扔出了漫天的暴雨梨花针,四周的侍卫忙着护驾,一时大意,店小二便脱身不见了。
待一切重新沉寂下来,玄烨回头去看宁德,她的位子上连着那个小丫头都不见了。
五台山。
北台,叶斗峰,是五台山最高峰。
其中北台顶的文殊化身像称为无垢文殊,建有台内庙。
台内庙里顶若摩云,势欲凌霄,本来就人烟稀少,加之此时皇上奉太皇太后游历五台山,大批官兵在官道上阻拦百姓上山进香,现在的台内庙中寂寥得有些瘆人。
晨曦微露,淡淡的阳光直射下来,洒下一片金光,洒到偏殿文殊菩萨坐前的蒲垫上,隐约可辨一个白衣女子蜷缩而卧。
宁德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轻蹙了黛眉,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她扶着自己的头,一时茫然四顾,不明白怎么突然就到了此处,无意间抬首看见佛龛上供着一尊身紫金色,形如童子,五髻冠其顶,左手持青莲华,右手执宝剑,骑乘狮子,正是文殊菩萨……
当郑明轻轻推开偏殿大门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那个女子通身洁白,恍如圣莲,跪在佛像面前的菩提垫上,宝相庄严,面目慈祥,一脸的肃穆虔诚,口中轻诵,仿佛如九天仙女下凡,悲天悯人。
他有一刹那的失神,怀疑自己是否抓错人了?他不忍去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这种宁静从心底蔓延开来,不带一丝杂念,远离红尘。烦乱的心好久没有这样平静了,听着远山的晨钟飘荡,他的脑中悠悠浮现起故乡的白云缭绕。
故乡?郑明平和俊逸的脸上突然变得狰狞起来,自己接到消息说那个狗皇帝要来五台山朝拜,便带领众人寸步不离地盯紧了他的车驾,无奈皇帝出行何止是浩浩荡荡可以形容的,地方官要保自己项上的脑袋,对于此事不敢有一丝纰漏,简直防得滴水不漏,竟然找不到一丝可乘之机。唯有当康熙的车驾行过太原府的时候,他远远地看到了黄幔帐里的人影,只是这一眼就已足矣,这个狗贼的模样,化成灰他也认得!
果然上天不弃我东宁王国,康熙那个狗贼竟然自寻死路,只是带了几个随从就想要微服私访,不枉他们一路跟踪。如今终于被他们找到机会向康熙下手了,奈何天不遂人愿,没想到康熙那个狗贼身边鹰犬的手脚那么硬,竟然让他们逮着机会放了信号弹,引来大批官兵,不过好在慌乱之中还扣住了这个女子,只是不知她到底是满清鞑子里的什么人。
自康熙二十年,福建总督姚启圣上任后,侦知郑经死去,郑氏政权日益混乱不安,便立刻上书康熙“请急攻台湾”,并推荐原郑成功部将、康熙的内大臣施琅任水师提督,乘胜逐步收复了海澄、厦门、金门等地,迫使郑氏退守台湾,只留下刘国轩防守澎湖。如今的台湾郑氏内忧外患,岌岌可危。
而郑明正是延平郡王郑经之幼弟,他在内陆多番活动,联络天地会等反清复明人士,暗中图谋。前几日,他接到家中的飞鸽传书,直言康熙不日就会发动攻台战争,要他想办法在大陆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