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面色顿时煞白,“他天资那般聪颖,你要他再等三年?若是今年他就能去殿试,或许就能成大庆史上年纪最小的——”
“夫人,”容决打断她,“一步错,步步错,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即便今日他靠着邪门歪道进了金銮殿,以后也不会成大气候。”
他念在旧人的份上,已经是十分按捺自己的脾气在讲道理,可陈夫人并不想听,她擦了擦眼角泪水,赌气地骂道,“早知如此,你到陈家时,就不该和你相认!我就猜到,成了摄政王的你和从前的容决已经是两个人了。”
容决无话可说,他凝了陈夫人一会儿,道,“夫人同我认得的也不是同一个了。”
他所认识的那个夫人温柔善良,绝不是能扔下自己亲生子女、狠心当作他们不存在,自己一个人脱险的。
以陈富商的能耐和为人,若是陈夫人当时提出想回去找自己的女儿,他是不会拒绝的。只是陈夫人却从和陈富商认识的一开始便有意识地给自己编好了假的身份,十年间更是没让人私底下接济过薛嘉禾,真当是再做了一次假死。
她心中或许真有两分愧疚,只是太少太少,同她现在所看重的全然不能相提并论罢了。
容决一开始想瞒着薛嘉禾是为了陈夫人低声下气的嘱托,可此后再隐瞒下去,却是转而担心薛嘉禾被气出病来。
薛嘉禾那幅风吹雨打都不能受的身子,又本就得的心病,和陈夫人见上一面,怕是当晚就能惊动半个太医院。
他又不是想着要薛嘉禾死。
想到这里,容决摇摇头,“夫人一路保重。”
这竟算是下命令要陈家从汴京城搬迁走的意思了。
陈夫人猛地抬起脸来还要再辩,但眼前哪里还有容决的身影?
她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往陈执锐的屋里看了一眼,恨恨一跺脚,只能去找陈富商了。
陈夫人被气得七窍生烟,容决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先帝把薛嘉禾塞给他时,心中肯定是顾念到了薛嘉禾的生母这一层的,容决原先自己也这么想着稍微照顾了薛嘉禾两分,可现在呢?
陈夫人没死,也一点都不在乎薛嘉禾,容决算来算去,好似他没必要再对薛嘉禾好声好气保她性命无忧了。
可容决还是不想动摄政王府里西棠院那个角落,他思来想去,最后用“我又不是真想造反,何必去动一个薛嘉禾,又跟薛式蓝东亭拼命”的借口说服了自己。
*
西棠院里,绿盈正将汤药端给薛嘉禾,颇有些心有余悸,“好在殿下刚才教了我如何做,我又留了个心眼,没想到留在炉里的药渣居然真的叫人动过了!”
薛嘉禾碰了碰碗壁,也不急着喝,道,“知道是谁么?”
“八成是管家,咱们院子里的人不会有这心思。”绿盈想了想,道,“即便真有,也不至于巧到就在管家方才跟我说了那番话之后这么快。”
绿盈现下是越想越后怕,她回来时那一番和管家的交锋还以为将对方敷衍过去了,谁知道等熬完了药送到薛嘉禾房里的这点功夫,炉中药渣已是被人翻动过的迹象。
只要是个稍微精明些的大夫,就能凭药渣分辨出里头原先有什么药材,即便说不全,说个三四味出来也是随随便便的,要是辨认出一两味保胎用的药材,那便是可大可小的了。
没想到才瞒了这么几日的功夫,就隐隐引起了管家的怀疑,绿盈重重叹了口气,脸上泛起愁容,“殿下,此后我会更加小心些的,煎药的炉子也得再多备几个。”
她今日就是偷偷地用两个炉子偷梁换柱一番,放在外面的那个,熬的也确实是那张用来当幌子的方子,即便被人翻动过后去辨认也不怕。
但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这天天地防范着被戳穿也不是个道理,绿盈也只得等待着三个月尽早过去了。
西棠院这头有动静,摄政王府另一头自然也有。
管家将自己偷偷翻药渣的事情如此这般那般地给容决汇报了一遍,有些纳闷,“主子,不怪我起疑心,长公主要用的药都是从府中提的,可每每萧御医走后,绿盈这当天必定会出门一趟,也忒惹人怀疑了些。绿盈功夫好,我上次也见识过,叫人跟在后头她一定也能发现,才出了这么个下策。”
容决眼也不抬,“下策试探出什么来了?”
“什么也没试探出来。”管家老实认栽。
“你怀疑什么了?”容决又问。
管家想了想,道,“我原先是想,或许长公主没病装病,伙同了萧御医一起演戏来着。”
容决冷笑,“她病起来一幅要归西的样子,你没见过?”
管家有些语塞,他摸摸鼻子又道,“我这不就是因为想不明白,才会出此下策嘛。”
“薛嘉禾不笨,一样的事不要再做了,叫她发觉又要一顿好哄。”容决道,“派去涧西的人呢?到现在查出什么了?”
管家整理一番,概括道,“在涧西附近探访过数次,确实有几路军队经过附近,只是人数众多,要找一个姓名不详的人更是难上加难,消息一时传不回来。”
“从她住的地方查,若有士兵经过村庄,村里总有人能想起一二。”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管家皱着眉回忆道,“那村子里似乎没人记得曾经有长公主这么个人在那儿住过,记得容夫人的也没有,不过或许是日子久远……”
容决手上动作停了下来,“没人记得?”
“全无。”管家肯定地点头,“简直就好像——”
“好像她从来没在那里住过一样。”容决先一步说出了这句话,脑中好似有什么迷雾被拨开了,他将手里东西一扔,回身从书柜里抽出涧西所在州府的地图打开,找到涧西的位置后往旁边一寻,果然是一片黄土。
就连最近的一条小溪,也离村庄至少半日的脚程。
——七八岁的薛嘉禾能跑到那么远的河边被人推进去?
只能证明一点:薛嘉禾根本不是从涧西找回来的,先帝当时却硬是胡诌了涧西这么个地名,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容决将手掌啪地一声按到地图上,心中冷笑起来:先帝居然还和薛嘉禾联手瞒了他这么一件事,他几度在薛嘉禾面前提起涧西过,细细想来,第一次时薛嘉禾确实神情有些不对劲。
管家立在旁想了会儿也自己想明白了其中弯弯绕绕,他瞧着容决阴晴不定的脸色,低声请示道,“主子,那涧西的人是不是都能调回来了?”
“不。”容决将地图慢慢卷起,看那动作好似下一刻就要去拔剑杀人,“既然都到了涧西,便查为什么薛钊选了这个地方当薛嘉禾的挡箭牌。”
“是。”管家擦了把汗,“但若是不知道长公主究竟曾经居住在什么地方,就也无从查是不是有军队从附近经过过了。”
“不急。”容决眉眼冷厉,“我现在倒有些怀疑,她说的这个人究竟存不存在了。”
薛嘉禾幼时大病一场,据说忘记了许多事情,这容决倒是从萧御医口中听说过的。
忘了这么多,偏记得一个就差不多在那时候认识的同龄人?
容决自诩自己记性不错,七岁那年的却也想不起来什么了。
年轻的摄政王将地图放回原位,脑中已经转出了一圈怎么从薛嘉禾嘴里套出真话来的计划。
于是他又出了一趟门,回来后提着手里的东西便去了西棠院。
正差不多是用晚饭的时候,薛嘉禾在屋里懒洋洋等着开饭,突地闻到一股飘然而来的诱人香气,顿时精神一震转头往外屋看去,只当是今天厨房做了什么天降美食,过了几息却等到容决堂而皇之掀了珠帘进来,顿时有些气馁,“摄政王殿下,一道用饭?”
容决将手中食盒往桌上一放,一个字的废话都没有,“果木烤鸡。”
薛嘉禾的眼睛登时又不受控制地变得亮晶晶起来,嘴里十分谦虚,“昨日才吃了那么多,又要叫萧大人念叨了……”
容决直接道,“那就算了。”
薛嘉禾:“……”她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食盒顶盖阻止容决的动作,挤出了个笑容转向容决,“少吃点,少吃点就是。”
容决也没再和薛嘉禾拉锯,见好就收,在薛嘉禾身旁坐了下来。
绿盈带人进来时发觉多了一个人,愣了愣,仍旧有条不紊地将碗碟食具都布置完了,便挥退其余人,到薛嘉禾身旁帮她布菜,十分顺手且知礼地先夹了两块鸡腿肉到碗里。
薛嘉禾看得望眼欲穿,还要规规矩矩双手摆在腿上等着绿盈将碗送回来,十分心不在焉。
容决就是在这时淡淡开口道,“你的‘故人’,我或许已经找到了。”
薛嘉禾险些从绿盈手中将碗连着里头的鸡腿肉一起摔了,她一时也顾不得碗,立时看向容决,“真的?怎么找到的?”
容决对小将军一无所知,最多从她口中听说过“不得而知”,怎么可能找得到?
“我从你幼时住的地方附近查看近十年调兵路线,确定了兵营后便按年龄排查,找到了几个可能的人选。”容决说得很慢,眼睛没有放过薛嘉禾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变化,“……你可知道他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