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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主子,你当他是我么!”
  “你胡说什么!”
  “他是您的儿子,他才六岁!你当她是我吗?”
  她又重复了一句。
  他当恒卓是王疏月吗?
  皇帝想起了两年前,他把王疏月扔在雪地里一夜的事,竟一时梗了脖子,却无言抗她。只得转而对张得通道:
  “张得通,把和妃带走!”
  “不准碰我!”
  “王疏月!”
  “你也别吼我!”
  “你…”
  话未说开,大阿哥在王疏月怀中一连咳了好几声,王疏月连忙用氅子捂住他的口鼻,将他的头轻轻地拦入怀中。“雪里别呼大气儿。”
  皇帝忍无可忍。
  “王疏月,你知不知道你在跟朕犟什么。你拦着朕不让朕管教他,你信不信,朕连你一起责!”
  王疏月掖好大阿哥脖子下的氅子,弯腰伏了地。“奴才冒犯主子,愿同大阿哥一道受责。请主子降罪。”
  “你…”
  皇帝气得脑仁痛。他几步走下阶来,走到王疏月身旁,一把将她从雪地里拽了起来。
  “你知道朕为什么责他,你知道这个逆子说了什么!啊?王疏月,朕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
  “奴才也没见过主子这么蠢的父亲。”
  张得通和何庆都被这二人的对话给吓傻了。
  皇帝气得额头上青经暴起,扬起手来恨不得当下就给她一巴掌。
  然而她却像等着那一巴掌似的闭上了眼睛,眼睑一压下,眼泪就从眼眶里逼了出来。皇帝一怔。手也跟着僵住了。
  明明是她出言不逊,冒犯了皇帝。
  为什么她却先哭了。
  “好,你要陪恒卓跪就跪吧。”
  他说完便往三希堂里走。张得通慌忙跟着一道进去。
  风雪早就吹透了她的衫子,身上的暖尽数度给了大阿哥。
  她这会儿整个人冷得僵下来,睫毛上结着霜,在大阿哥身边瑟瑟发抖。皇帝走到她看不见地方,她也松了心气,忍不住咳了几声。
  大阿哥从氅子里抬起头,轻轻唤了她一声。“和娘娘……”
  王疏月忍住嗽意:“没事,和娘娘陪着你。”
  皇帝为着这几声咳,又陡然停下了脚步。
  张得通看着他僵硬的背影,手背在身后逐渐捏成了拳头,关节发白,手背上也爬着突暴的经络。
  “张得通!把大阿哥带到奉先殿去!王疏月,让她给朕进来跪着!”
  张得通道:“和主儿不肯呢……万岁……”
  “不肯就绑,朕今儿就不信了。她要给朕犟到底!”
  “是……”
  “回来!”
  张得通猛地收住脚步,差点没扑倒。
  皇帝看了一眼炭火盆子来,点指半晌,终于憋出两个字:“添炭!”
  终究还是心疼了。一方雪帘子隔着两个人,明明都想维护对方,却又斗得跟乌眼鸡似的。
  张得通一面叹气一面走出来。
  “和主儿,万岁爷松口了,奴才带大阿哥去奉先殿。您也赶紧进去跟万岁爷服个软,您这样和小主子一起冻下去,怎么遭得住。”
  大阿哥从她怀里挣扎着站起身。
  “和娘娘,儿臣去奉先殿,您不要跪着了。。”
  说着,他脱下身上的氅子递给王疏月:“儿臣不冷了,不冷了。。”
  王疏月已经冻白了脸,抬手摸了摸大阿哥的脸颊。好在他是暖和过来了。
  “大阿哥,别怄你皇阿玛了,好生跟着张公公去。”
  张得通揽过大阿哥:“交给奴才吧。奴才会照顾好小主子。和主儿,赶紧进去,您也慎着些,万岁爷今儿是让您气着了。”
  眼见着张得通牵着大阿哥去了,王疏月这才站起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一只手一把搂住她的腰。
  “主子……”
  “别以为朕不恼你。”
  说着,他一把将她抱起,何庆忙打起门帐送他们进去。
  皇帝一直抱着她走到炭火盆子前才松开她。
  回头走到炕罩床上拿了一张垫子扔到炭火盆子前的地上,“不是要陪着他跪吗?跪好。”
  说完又拖过一把圈椅,坐在她对面,见王疏月没有动,提声喝道:“跪下!”
  王疏月肩膀颤了颤。
  其实,她心里明白他为什么会恼怒。他也看得出来,他虽然气极,对王疏月却还是满眼满心的心疼。
  烧暖的炭火疏开她的身子骨,发上结的霜也跟着融化下来,碎发湿漉漉地贴着她脸。一冷一热叫人肺气不顺。她吸了一口暖气,压住喉咙里痒,没有再违逆皇帝的话。
  走到他身前,屈膝跪在了他砸在地上的那方垫子上。伏身道:“奴才该死。”
  “你刚才跟朕说了什么话,你再说一次!”
  “奴才不敢。”
  “什么奴才,王疏月,朕若当你是奴才,朕就让慎行司的人来掌你的嘴!”
  “是。是我不好。”
  她改了称谓,皇帝这才稍稍缓和了些面色。
  “把头抬起来,你敢骂朕,现在不敢看朕了。”
  王疏月直起腰,面前的男人胡乱地坐着,没有从前威严和仪态,像只斗败了的野兽,鼻孔里呼着白气儿,连发辫斗发了毛边儿。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明不明白朕是为了什么。”
  “我明白,可是皇上,成妃才去了,这么大个紫禁城,您是大阿哥唯一的倚靠,您若不体谅心疼他,还有谁能心疼他……”
  “朕如何没心疼他?”
  “他心里事,没有说出来啊……”
  皇帝直起身,抬手指向一旁,寒声道:“那他就是欺君!”
  “……”
  他气得糊涂。
  一时之间,他似乎也有些明白过来,当年先帝为什么会对自己动怒。这各藏心思,各护各命的皇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言一句,都在无形之中打死结。
  王疏月说他为父则蠢。
  似乎真有那么一点。
  “主子……”
  “住口,朕不想听你讲话。”
  他说着,硬着脸从后面的书案上拿了一本折子。
  无论他的家事有多么混乱,他还是有无数的政务要处理。
  “你给朕跪好了,跪到朕什么时候走,你什么时候起来。”
  那一日,何庆张得通都不敢在里面答应。
  整整一个下午,皇帝都没有要过一口茶。只是不时地扫着王疏月面前的炭火盆子,看炭少了,就唤人进来添炭。
  到了晚间。皇帝才从案牍起前身。沉默地走出了三希堂。
  何庆这才敢进来扶王疏月。
  大雪已经停了。
  放晴的夜空竟然能看见零星几处星点。
  王疏月侧头朝西稍间看去,稍间里的灯是亮的。皇帝的影子就在窗户上,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又一晃不见了。
  金翘仍然在养心殿外等她。
  见她走得步履蹒跚,忙上前扶住她道:“说皇上跟主儿发了雷霆,可让奴才急糊涂了。您怎么了,受皇上责罚了吗?”
  王疏月摇了摇头。
  “没有,先不忙回去,去奉先殿。”
  “是。”
  “欸,等等。”
  她弯腰揉了揉膝盖:“传辇来吧。我走不动了。”


第71章 生查子(三)
  奉仙殿乃“同殿异室”规制。
  后殿有九间阁间,分别供奉不同代的列圣列后。中以穿廊相连。
  王疏月走在绘金线大点金旋子彩画的檐下,穿过三交六椀菱花隔扇门,独自一人走进供奉先帝后牌位的后殿阁间。其间她一直在回想,去年的秋天,在热河外八庙普仁寺中,皇帝与桑格嘉措说的那一席话。
  “娘娘有娘娘来处和归处。皇上有皇上的来处和归处。”
  “朕与和妃,是有愿同流的人。”
  在这改天换地之后的王朝初几代,异族为主,汉人为奴的背景之下,她凭一己之力撞入王朝的血脉传承,父权子袭的阴谋阳谋,实在是挫伤处处,但这也正是所谓“有望同流”的代价。
  奉先殿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地上铺成的金砖,闭合的后殿隔间门。这一切都象征皇族血缘的贵重与封闭性,也反应出这血缘之中,父与子,母与子之间,脆弱的信任和敏感的戒备。
  王疏月望着神牌前大阿哥的背影,幼年的柔软被严肃明正的灯火吞光了,越发显得倔强而疏离。所以这些皇家的人啊,一代一代的更替,所受的折磨却是相同的。皇帝少年时受过的伤痛已是陈伤。他明明是想维护自己的孩子,但却又不自觉地把自己后代,也摁入与他相同的命运里。
  王疏月望向大阿哥身前的神牌。
  铜底鎏金的牌身上,张牙舞爪地爬着九条鳞片指抓清晰的龙,上书她看不懂的满文,和跪在他下面的孩子,一道排斥着她这个汉人出身的女人。
  大阿哥静静地跪在神牌前,渐渐从香火气味里闻到了王疏月身上的清香木香气。
  他回过头来,正见王疏月独自一人立在门口。若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扑到她身旁,开心地唤她和娘娘,但这会儿他叫不出口。可再排斥她,他还是有知觉,记恩情的孩子,想着她将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阿玛争执的场景,又觉得自己这样很伤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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