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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皇帝一哽,声音一下子扬得老高:“朕喜欢,你就得喜欢!”
  “是,您喜欢,妾就喜欢。”
  说着,她掩唇一笑。一日之尾,她原本服帖的发髻已有些松散,但却另有一段灵动的风流。
  她随随便便服个软,皇帝的气儿也就跟着下来了。顺口转了个话题道:
  “王疏月你会骑马吗?”
  “不会。”
  “也对,你这样的人,学得会什么。”
  “那您还明知故问。”
  气才下来,又被她气得想翻白眼。
  皇帝索性翻身上马道:“骑不来就跟着朕走。”
  “去什么地方。”
  去什么地方?
  皇帝本来猎了好些野物,让御膳房专门留了一只鹿子,想亲手烤给她王疏月吃。谁知,她竟然给敢给他下软刀子。这让他么说得出想给她烤肉吃这样的话。
  “去什么地方?朕要找个地方处置了你。”
  荒郊野外的,天地为盖,地位穹庐,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然而王疏月不敢说,何庆更不敢说。
  只得无奈跟上皇帝马。
  夜里的路并不好走,皇帝见王疏走得蹒跚心里不大舒服。
  但想着自己话都说出了,这会儿让她上马又很丢面子,便拉着缰绳一路沉着脸。王疏月亲手提着灯,小心地照着地上的路,何庆和张得通远远地跟着。
  “主子。”
  “做什么。”
  “其实,我很想跟您谢个恩。”
  皇帝心中想的是你能收那张嘴就不错了。面上却仍一副阴沉的样子。
  “谢朕做什么。”
  “谢您肯让我去试一试。”
  皇帝笑了一声,拉住缰绳:“朕没想你会赢。”
  “那您还敢让我去试?”
  “朕早就想好了,你今日要是输了,朕就把你废了,贬成个宫女,翊坤宫住不了,养心殿的西稍间还是能赏块垫子给你夜里坐着。”
  王疏月笑了:“您让奴才给您上夜,是要我听什么呢。”
  皇帝一怔,随即扬声道:“王疏月,你在想什么!你给朕上夜,朕在榻上躺着,你给朕在地上坐着,然后……”
  “唠嗑吗?”
  “不是……我……王疏月!”
  他差点把自称都改了,王疏月却在马旁笑出了声。
  这一年来,她真的快习惯了,把自己的名讳彻彻底底地交给他。与自己名讳一道捧出的还有她违逆母亲,向爱与欲望里投身的勇气。


第61章 忆王孙(一)
  也许只有纯粹的食欲才能把皇帝的尴尬碾压掉。
  不知道为什么,大概食欲和性欲是相贯通的。
  其实,皇帝的脑子很少有饥饿的感觉,白日里他强迫自己用无数的东西将它填满,铸币所得币制,户部的亏空,北方的军情,夏季黄河的水患,地震,天花疫病……
  但抱着周身干净的王疏月时,他几乎什么具体的东西都不会想,一切交给冥冥之中的本性。
  所以,在酣畅淋漓之后,皇帝总会从脑子饿觉当中逐渐感觉到胃中真实的饥饿感。
  这是一件很神奇的事,当她用柔软的皮肤贴着皇帝,沉沉睡去之后,皇帝却觉得自己很想爬起来,让御膳房切一盘牛肉来。
  皇帝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总之,王疏月是一个能激起皇帝食欲的人,哪怕夏季里,胃和舌头都很懈怠,但只要她在身旁坐着,膳食看起来就很有滋味。
  皇帝不怎么的讲究吃。
  但男人对肉食似乎本能地钟爱。
  血腥之物,哪怕煮熟了,散掉了血气,只剩下发白发柴的糟粕,一样饱含执念和欲望。
  木兰秋草干爽的秋风夜,马匹系在帐前。
  皇帝的仪仗不近不远地候着,四周戒备的御前侍卫,用拇指抵开了刀鞘,冷月照银韧,寒光在高草之间如星点般闪动。
  这座临时搭建的御帐距离张三营行宫并不远。
  但他们二人却在无云的晴夜下,显得有些孤独。
  帐子前堆着的松木刚刚点燃,浓烈的木头香气从火焰中喷出来。
  皇帝盘膝坐在火旁,身上的大红妆花行服被火映成了深黄色。他直面着火,五官的边沿连一点阴影都看不到,要说“正大光明”,对于王疏月而言,此时感受是最直观的。
  皇帝虽一早起了意要带王疏月在张三营行宫之外烤这一回肉。但他其实也搞不了这块铁条盯成的炙子,正在研究怎么把它往火上架。他这个人一专注起来,气场就有些吓人,哪怕是在折腾这块烤肉的铁饼盘。张得通和何庆看得心惊胆战的,张得通不敢说话,何庆抖机灵上前道:“皇上,您让和主儿伺候您吧。您是万金之躯……”
  “你让朕吃她烤出来的炭吗?滚远些。”
  何庆忙闭嘴,跟着张得通退得远远的。
  皇帝继续研究它的烤肉炙子。
  一只手却伸了过来。已然挽起了袖子,手腕洁白,还带着些乌青的痕迹。
  “要说吃啊,我比您在行些。”
  说完,她从皇帝手中将炙子拿了过来,两三下便架好了。
  “席上那块炭是我故意让御膳房烤成那样的。您去坐着吧,妾服侍您。”
  皇帝捏过银刀,“你给朕坐回去。”
  王疏月看着他手中的刀,皇帝这才觉得自个这捏刀模样有些骇人,忙把刀往背后一藏,咳了一声道:“你们汉人哪知道怎么吃鹿肉。”
  她面上含着笑,乖顺地坐了回去。
  “好,那妾看您烤。”
  皇帝执着地对付着鹿肉。
  王疏月裹着一张毡子静静地坐在皇帝身边,望着他的手,和那炙子上逐渐褪去血气的鹿肉。再一看皇帝脸,那目光中的专注是王疏月熟悉的,这份专注时常让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背脊发凉,头皮发麻,但此,却显得有些呆傻和温暖。
  王疏月确认他不会朝自己看过来,这才弯下腰,偷偷地毡子里按了按自己的脚。
  跟着他走得这一路,实在是累了。
  “怎么了,脚疼?”
  王疏月吓了一跳,他不是分不开眼吗,怎么……
  “你刚才在路上怎么不说。”
  “奴才以为……自个说错话了,您责罚奴才呢,怎么敢说。”
  说着,她连忙坐直了身子。
  皇帝看了一眼她藏在毡子里的那双脚,此时只在毡子下面露了一个边沿。
  她今日穿了一双青色的鞋子,以此来配那身葱绿色氅衣。似乎是感觉到了皇帝的眼光,忙朝毡子里一缩,就只剩下鞋头上坠着的一丝流苏还露在外头了。
  “王疏月,朕什么没看,你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王疏月没有说话,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皇帝收回目光,将那鹿肉翻了一面儿。
  “王疏月,朕听说,要缠成这样一双脚,是要受些苦的。”
  “嗯。”
  皇帝听出她声音有些发翁,抬头道:“你怎么了。”
  “没有,想起了些从前的事。”
  “什么事。”
  “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曾为了奴才这一双脚争执过。母亲不肯让奴才缠足,但父亲并不应允。”
  皇帝是第一次听一个女人这样直白又坦然地说起自己的身子。
  她出生在前明日薄西山的时代,生活在他的太平之治下,但她心中所持的东西,却好像并不存在于这两个时代。
  “你父亲为何会不应允。”
  王疏月望向皇帝:“母亲对我的前途没有什么指望,但父亲不一样。主子,其实前明的女人也不是个个都缠足。但自成祖开始,凡官贵之家的女儿,都要缠足。以至于婚配相看时,这到也成了女子的一层显贵身份,与我们的前途相关。”
  皇帝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但他说不出来。
  半晌才道:“朕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若晚出生个二十年,出生在朕掌天下的时候,朕不会让你缠足,你也就不会受这分闲罪。”
  这话,皇帝说得并不是那么的笃定。
  年代有年代的意识,万千百姓,传承多年的世家门第,权贵的审美,庶人的攀附,这些东西汇集成一个混沌却又统一的声音。这个声音并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意识而改变,哪怕这个人站在权力的顶峰。
  “我若再晚出生个二十年,遇见您的时候,您就已经老了。”
  “你还敢嫌朕老?”
  “不是,我想用更多的时间来陪您。”
  说着,她端端地凝向他:“我比这世上很多女子都要有幸。皇上,卧云的重修,也是我的重修。我一直觉得,我这一生是从卧云精舍开始的。我最开怀的一段时光是您在供养我生活。后来,我嫁您为妃,您又带我来了热河,看了普仁寺,见过桑格嘉措……”
  她一面说,一面温柔地垂下了眼睛,面色微微发红。
  “所以,但愿时间能长久些,让我能好好的回报您。”
  “但愿时间长久?王疏月,朕一直很想问你,你在怕什么,怕朕会杀了你,还是怕朕会不要你。”
  王疏月裹紧了身上大毛毡子。
  月光落了她一身,将那毡子上的细毛都照出了银光。她就在毛堆上露了个脑袋。
  “我以前是很怕您的,从春环的死,到贺临断指,再到南书房里您让我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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