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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妃三十年 (她与灯)


  本来嘛,征服了汉人的领土,自然也要征服他们的女人。
  只不过,虽有了汉妃入宫的先例,王府当中,也常有汉女伺候。但她们地位是比不过满人的。无论是皇族还是八旗贵族,他们只会把汉女收作妾室,多是为了玩弄,很少给予尊重,也永远不会让她们做正妻。
  “姑娘不用吃心,那都已经是过去二十多年的老规矩了。您知道吧,咱们十二爷的额娘,是杭州陈家的女儿,虽说去得早,伺候先帝爷的时日不久,但先帝爷最后也给了她贵妃的位置,何等尊贵啊。再有……咱们皇帝的周格格,也是极体面的一个人。”
  王疏月倒不是吃心。
  如今在这匾额下头立着,竟能感受到几分岁月如轮,轰然碾过破碎感。前朝人定下的规矩,转眼就湮灭在后人欲望里。要说这天私底下,欲望最重地方在哪里,除了紫禁城,怕没有一个地方,敢认第一了。
  她又想起了皇帝。
  那人就生长这个被礼欲熏烤地发黑地方。王疏月不解,他那一副禁欲寡冷的模样,究竟怎么练出来的。
  “伺候万岁爷,是不是时时都得提着脑袋。”
  曾少阳正带着她往南书房走,听她在身旁突然问了这么一句,心想,到底还是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的姑娘,心里惧着呢。有意宽慰她,便道:“也不是这样的。南书房虽然与别的地方不同,是咱们万岁爷和大人们平时议政的地方,但也不全是如此,咱们万岁爷啊,是个雅人,平日闲时,也会在南书房读书,写字,画画,或者寻人手谈那么一两局。还有,您也许不知道,万岁爷会弹丝桐,南书房里就放着一架。听伺候万岁爷的何庆说,他有幸啊,听咱们万岁爷弹过,那声音,简直……”
  他说得乐呵,简直就像自己听了一样。
  王疏月顺着他的话,努力去把这些雅趣盎然的东西和皇帝的那张脸凑到一起,却无论如何都觉得别扭。
  他弹丝桐,会用什么,一定不是用手,用刀子吗,把那细得令人疼惜地弦,一根一根切断……焚琴煮鹤这种事,会比较像他的风格。
  她想着那个画面,不禁笑出了声。
  曾少阳忙道:“哎呦,姑娘,在宫里行走,是不能笑露齿的,您要知道,皇上喜欢玉一样的人,要从里头啊透出那种润而温的光,不喜欢玻璃珠子,那光啊,晃眼睛。您得时刻端正着,这样,才得万岁爷的心。
  哦,难怪不得他的福晋持着那份寡淡,也难怪春环会是那副严肃的模样。原来皇帝看得上,都是这样的人。
  她们好吗,王疏月觉得她们也有她们好的地方。至少她们不会给男人惹是非。可是,那样的人生,把有所有鲜活的生趣都舍掉了。
  她不喜欢。
  所以,皇上这一辈子,大概也看不上她吧。这样真好。有了这层希望,她甚至觉得入宫前在春环手上遭的尴尬和羞惭都渐渐消退了。
  其实,王疏月在皇帝身上看到的乐子,一直带着点女子试探性地挑衅。
  在对女子无比严苛的时代,这种挑衅当中暗含着危险。只不过,这一年,她也不过十七岁,她还不知道,福祸相依,她所坚持的一切最终会把她引向什么样的结局。


第17章 摸鱼儿(一)
  皇帝去茂陵送大殡还未归。南书房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差事。
  曾少阳把王疏月安排在西二所里住着,虽说在宫里当差,不能有奴才伺候,但曾少阳还是把一个叫善儿的小宫女放在她的屋子里扫少服侍。王疏月并不是一个多事的人,加上宫里规矩多,稍不留神恐犯忌讳。再有皇帝回来,就要行册封的大礼,各处都紧锣密鼓地在备大事,不免乱。
  她便索性不走动。每日听曾少阳说南书房的日常的差事和规矩。
  王疏月从曾少阳口中听来得皇帝,全然是个没趣儿的人。他在生活上没有什么随时而变的喜好,好像一切都是经年的习惯而已。
  比如,他喝茶,从来只喝宣城的敬亭绿雪,那是安徽最古老的名茶。茶味浓,冲泡两三次而香不减。曾少阳说:“这也就是咱们万岁爷的老辣,听老师傅说,茶这种东西特别有灵气,什么年岁的人,吃什么品性的茶。这茶从前惯先祖爷的口,那时年轻一辈的皇子都饮不大惯。您知道,咱们先帝爷当年入主中原……”
  曾少阳的毛病是,说起一个话头,就前前后后停不下来。
  但他说到的老辣这个词,王疏月琢磨了很久。
  曾少阳的意思,她认一半,还有一半她却觉得越想越有趣。
  汉人喜欢给天下名茶编撰传说,以此增加风雅之趣,大多没有实证可考,因此不同年代,不同地方的传说都不尽相同。不过,敬亭绿雪的传说,却很有意思,无论哪一个传说,茶名中的“绿雪”二字,都是来自某个女人的名字。
  这里面有些文人意淫之乐。满人不一定知道。
  所以,皇帝也一定想不到,后来自己端坐品茶的姿态,在王疏月眼中,总有那么点子人模狗样的闷骚气。
  “主子爷不喝淡茶,王疏月,这一盏子下得功夫还是不够。”
  说这话的是春环,她已经拟定在大开春时就放出去。曾少阳请她教王疏月规矩。若换了以前□□接手差事的宫人,她早便拿着板子打了,但曾少阳留过话,不得将她当一般的奴才那样待。
  她便没了法子。
  但她还是不肯给一点子好脸色。
  曾少阳时常看不过,也会劝王疏月:“姑娘别在意,这是她的好处,万岁爷在府里就用惯了她,就是因为她谨慎,伺候主子们七八年,点子错处都没有。”
  王疏月道:“那为什么不留着多使几年呢?”
  这就是曾少阳不知道也不能问的事了。“这怕就是主子们的恩典了。这年纪放出去还能配个好人家,再晚些,不就耽搁得了嘛。”
  “春姑姑她自个……愿意出去吗?”
  “哎哟,这天大的恩典,谁不愿意啊。”
  也未必吧。
  人心都在长在一层皮肉里面。怎么看得见呢。
  王疏月抬手喝了一口自己泡的茶,眉毛一下子皱在了一起。
  都苦成药了,还不够浓啊。
  ***
  圣驾在二月初回銮。
  先帝爷的大事终于渐渐落下帷幕。
  这些跟着皇帝奔波的大臣像是被从牢里刚放出来的囚犯一样,终于能回家洗澡剃头,吃顿好的。各处的衙门都散了,王授文却在还在正阳前的‘天地春’楼上磨蹭。
  程英小解回来,跟着的人去下头拿厚袍子。
  “王老,这还不回去,还没在这内城里锁够。”
  王授文摆了摆手:“你那宅子里热,你赶紧回吧。”
  他这么一说,程英到不好走了,接过下人拿来的袍子铺在膝上,重新又坐下来,起了另一个话头“我看明年,定青能补户部那边的差。”
  王授文吐出一口酒气:“这哪里说得准。”
  “你的儿子,走你的门路,天经地义,就看你老肯不肯。”
  王授文摇头:“算了,再放他在外头几年,等朝廷稳下来再说。”
  程英叹了口气,“怎么,他母亲这么大的事你有没让他回来?”
  “他母亲留的话,不叫他回来伤心。”
  “哦。”
  程英看着自己面前的空杯:“那苦了你家的女孩子。”
  王授王靠向椅背,把杯中的余酒喝尽:“已经给宫里调(河蟹)教了。管不了咯。”
  汉臣之间不大愿意深说这种把自家女儿送给旗人家伺候的事,虽大家都有博前途的心,但说出来毕竟不好听。
  这边王疏月跟着春环在榻上铺黄色缎面的垫子。
  曾少阳走进来道:“春姑姑,敬事房寻姑姑问话。”
  春环站起身,“知道了。”说完又对王疏月道,“把褶皱碾平,一丝儿都不能剩,过会儿子,我会来瞧。”
  “是。”
  她一走,曾少阳也跟着出去了。
  南书房此刻就剩了她一个人。她碾平榻上的褶子,也就再无别的事,皇帝不在的时候,南书房的差事其实顶清闲,除了一样不好,就是这站的规矩要命,南书房里只有两方书案,一方是皇帝的,还有一方在西南角的窗下,是给南书房行走的大人们替皇上拟旨备的,再有就是她眼前的这张黄缎榻,皇帝疲累了,也会在上面小躺一会儿。
  这些东西都是有主的,所以宫女和太监就只能站着,其实不说他们了,连外头的王爷们进来,也只能在皇帝面前站着,他们把这儿叫南书房的“站规矩”。
  王疏月百无聊奈,便立在书架前看扫看书脊。
  皇帝喜欢看的书大多是史书,中间也有几本前明汉人的文集,看起来被翻地特别勤,书脊处的线装都有些被消磨了。
  她正想去细看,那是谁的文集,忽听见外面传来了人声。
  先跨进来的是张得通,他倒是一眼见看见了王疏月,又一扫里外,除了她是站里面伺候的,其余的竟都是进不来的奴才。他到也没多说什么,只使了个眼色,叫她退到该退的位置上去。
  接着皇帝便跨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十二爷,他一面走一面翻一册书,面上难得挂着笑容。“这文章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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