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念头恍然闯入了脑中:将军他是不是不会来接我了?
一念既起,便越想越是有可能。她又不是不分好赖的人,岂会看不出霍珩对她不假辞色,之所以答应带她出来,也全是为了应承长公主。他对自己的厌恶是写在眼中的,他能当街打断了南康的腿骨,何妨故意将她一个人落在骊山上?
又过了一个时辰,柏离终于等不下去了,与其一个人在这儿等到天黑,也等不着霍珩回来,不如去找他。碰了面,他总不能当着她的面拂逆长公主的意思,至少也该将她安全地送回去。
柏离鼓足勇气,站起了身,拿着霍珩的马鞭朝深林,方才霍珩消失的道路尽头走去。
霍珩的猎物堆了一箩筐了,没有柏离那个绊脚石在侧,他箭无虚发,看得余人眼睛发直。
霍珩派去留在远处暗中监视柏离的人来了,霍珩一见他,便扫了兴致,面色不虞,“她找过来了?”
亲兵不住点头,“是。将军,这怎么办?”
霍珩将弓弦拉成满月,一箭破空,淡淡地对一旁盯着他发箭的紫衣少年道:“原计划办。莫凌,你带着人堵上去,我稍后便来。”
莫凌将弓箭卸下,交给了一旁的小厮,顺手拿起了小厮手中的背篓,“领命。”
柏离也不知走到了哪,脚下磕磕绊绊的,数度险些被山间的尖石绊倒,她从没吃过这种苦,偏偏出来时,霍珩不知为何不许她的贴身女婢跟着,长公主也是出于让他们多独处的考虑,便答应了,连她也不好多言。这时只有孤身一人在险峻的山道上走着,秋风刺骨,遍身凉意。
她脚下踢开一块大石头,听着远处似有人声,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面色一喜。
但随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草叶拂动的声音,柏离心口狂跳起来,跟着便有一条拇指粗的蛇从草丛之中钻了出来,花青颜色,足有半丈之长,朝着柏离游了过来。
那瞬间柏离只是面无血色,手足僵住,直至那蛇越游越近,柏离才仿佛神魂归位,终于,她花容惨白地惨叫了起来。
“啊——有蛇——”
声音大得隔了十几排树与无数丛灌木,清清楚楚地飘入了霍珩耳中。
陆规河堵上了耳朵,开玩笑道:“这嗓门军前叫阵不错!”
霍珩又是一箭飞出,不过这一箭却落空了,他回过头,“我瞧不惯她平日里装模作样的闺秀做派,终于露出本真了。”
莫凌带着人赶到,一见那吐着信要亲近柏离的青蛇,伸臂一拦,将身后之人都阻住,柏离向他们求救,满脸泪水,嘴唇苍白,不住地发抖,莫凌伸指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嘘,小娘子,这可是山间最毒的蝮蛇,你小心点儿,不要出声,不然它会攻击你。”
柏离一边流泪,一边犹如抱住水中浮木般拼命地听话点头,莫凌的剑眉微微扬起,露出担忧的神情,朝她发号比划。
“小娘子,这蛇太毒了,我们也不敢靠近,你站着不动,它游过去,发现你没有威胁,便不会咬你了。”
是、是这样么?柏离生来贵女,以前虽曾服用过蛇羹,但却从没见过活的,这么长的一条可怕青蛇,正朝着自己靠近。可除了听莫凌的话,她又能如何?万一跑走,惹怒了这条蝮蛇,它会张口便朝她咬下一大块肉,她便连益州都回不去了!
柏离双腿发软,浑身战栗地在原地立着,瞳孔紧缩,望着那蛇游近,怕得面颊上惨无人色,唇肉几乎被咬出了血。
这么个娇花似的美人,连莫凌都有点虐待不下去了,偏偏始作俑者不亲自过来,派了他们虾兵蟹将算是怎么一回事,是连自己都不忍了?
莫凌叹了一声,小指蜷曲,在嘴里吹了一声哨。
清越的哨音响起,柏离的魂魄仿佛都被抽去了一般,那蛇忽然调转了头,朝着莫凌游过去了。
莫凌接过小厮递来的竹篓,蹲在地上将放下竹篓口子,青蛇便乖乖地钻了进去,他拿起背篓,阖上了盖儿。
柏离愕然地看着,来不及收去的泪珠噙在眼中,被风吹凉了,终于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莫凌心生怜意,抱着竹篓,面露愧色,“对不住了小娘子,我方才骗你的,这条蛇是家养的。”
“你……”
“你放心,我方才绝无要害你性命的意思!”莫凌忙摆手为自己澄清,“这蛇并不是蝮蛇,它无毒的,而且我早就钳了它的牙了,伤不了人!”
仿佛怕柏离不信,莫凌澄清了几遍。
失去生命威胁之后,柏离也终于慢慢地冷静了下来。她明白了,这全部都是霍珩的主意。
“将军在哪?”
她轻声问道。
莫凌见她方受了一场惊吓,实在过意不去,顺口便卖了霍珩:“在林中呢。”
柏离似乎并没有生恼,而是朝着莫凌所指的林中走了过去。
霍珩早知道她会找来,望着腿还打着战却拼命装作云淡风轻的柏离缓慢走来,嘴角一勾,“不是说在原地等我?”
柏离走近了,才看见他放在脚边的背篓之中,已经盛满了猎物,想到自己等了大半日,又被他如此戏弄,忍不住便说道:“将军也说,只是拔得头筹之后,便回来接阿离的。”
霍珩皱了眉,“是,不过今日路不太好找,我在林中摸索了太久,才找到这么一块有猎物藏身的所在,方才拿出箭,便忍不住多射杀了几只。小娘子勿见怪。”
“我等会儿还在这块儿活动,你也可以在林中走走,不要走太远,我会让你时时见着我的。”
霍珩见她手中空空如也,早已不知将马鞭扔到了何处,眉心一凝,脸色微微暗了下来,又道:“我走了。”
柏离走了这么许久,才终于找到了他,他却抽身便走。
柏离心生委屈,想到方才的惊险,眼眶儿又即刻地便红了,豆大的清泪沿着敷了曾泥灰的素丽的面颊淌落,回身看了眼柏离的陆规河,终于也生出了动容之心,“小霍,过了。”
霍珩蹙眉,长弓拂到了陆规河身上,他停下了步子,目光不善地睨着他。
“我越坏,她便越早对我死心。”
“没有老婆的人,怎么知道什么是责任。”
前头那句还好,后头那句是直直地往陆规河胸窝插了一根羽箭,登时老血涌入了喉管。
“行,算你厉害。”陆规河口不对心地艰难挤出了笑。
无论柏离淌下多少清泪,都换不回那无情无义的男子一眼,她终于不再落泪,用还没脏污的衣袖擦拭面颊,跟随霍珩走去。
无论他走到哪儿,她都不远不近地跟着。过一株巨大的老桑树时,柏离忽然在树底下的盘虬卧龙的树根处,发现了一窝毛茸茸的小灰兔。
她眼睛雪亮,拨开草丛便朝里钻了过去,兔子被她惊走了,只有一只身材肥硕的大灰兔,乖乖地蹲在原地,战栗地啃着草尖。
柏离伸手抚了抚它的绒毛,爱不释手,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一支羽箭忽从身后破空而来,快得柏离根本来不及撒手,那箭矢便贯穿了兔腹。
血瞬间喷溅而出,飞溅在了柏离那张雪白的俏面之上。
她呆住了,仰倒瘫坐了下来。
掌心抚着的灰兔,哀雁般地躺倒在地上,没有了生息。
若是,若是方才那箭再偏上几寸,便能一箭穿了她的胸腹!
柏离余悸未消,身边却忽多了一人,霍珩弯腰将那只死兔子拾起,拔出了它胸口的长箭,笑道:“花眠爱吃兔肉,回去给她烤一只。”说着,他微微俯身,对瘫倒在地,花容雪白,上溅有斑斑红血的柏离拎着兔耳朵在她跟前晃了晃,“你也要一只?”
柏离脸色惨白,仰起了头望向那沐浴在阳光之下的英俊面孔的轮廓,忽然心生恶寒,忽然便翻过身去,在草丛之中呕吐了起来。
霍珩将兔子随手扔给跟来的亲兵卫队,摇了摇头,走了。
这贵女真毫无意思。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别说是一只野兔,伤在他剑下的亡魂都有无数了,她一身软弱骨头,怕得要命,却非要舍身填他的后院。那最不识趣的岂非是她?
柏离吐完,才有一个年逾六十的哑巴车夫赶来,将她搀扶起。
他不能说话,连连对柏离比划手势,示意要送她回去。
柏离望着霍珩已大步流星地远去的背影,忍不住跺了跺脚,想到他今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气又懊,只好随着车夫回水榭去了。
嘉宁长公主本以为他们出游骊山,至少也要傍晚才能归来,霍珩是不能到霍府接花眠去的了,于是刘滟君早早地安排了人,到时辰了去将花眠接回。
没想到花眠人没回,先回来的却是弄得一身狼狈的柏离,她浑身泥灰痕迹,面颊上、襟袖上也有不少血痕,钗环散落,支离憔悴,她身后却没有人,看来是一人回来的,刘滟君登时沉了脸色,“阿离,怎么只你一人?霍珩没送你回来?”
她一想,只怕又是寻那妇人去了,不禁恼火。
柏离再也忍不住,扑入了刘滟君怀中,放声地痛哭。
“姑姑……”
刘滟君被人抱着,略略有些不自在。但想到今日必定又是霍珩给了柏离气受,愧疚之下,也只好将她的肩膀拢住,轻拍了拍柏离的香肩,温声说道:“有何委屈,同我说,若是霍珩做得过火,我绝不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