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长大些,他才知道,他的母亲因为他的死讯而崩溃,直到另一个孩子的出生才勉强恢复正常。然而时隔多年,他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同时,他也逐渐意识到,原云司的死或许和他有那么一点关系,但不是他害死的。战书是对方下的,地点是对方定的,他做的,只是如约到了那里,然后便被一群人抓住,成了云司……
他觉得,他做错的,是不该意气用事,有与云司一争高下之心,还自大地以为不会有什么事,不曾与家人商议。当时他与原云司皆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儿,都希望自己是天资最好的孩子,也都不服输……
所幸云家主待他算不上好,但在吃穿用度上都是按少主的来给,在外人面前,他也要装成他的慈父。云家让他唯一觉得有点温度的,便是云唐与他的兄弟情义。可这份情义,如今也已经淡了。
云家主听到他的话,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般,猛然醒过神来,佞笑一声,“到如今,你还想回去不成?让他们知道他们慕家的长子是个杀人凶手?”
云司心里一凛,自然是不行的。他自己已经毁了,不能再让慕家因为他而毁了。
云家主又道:“今天的事情,我暂且不和你计较,但你必须要让云唐尽快将慕家十三娶过来。”
云司蹙眉道:“南疆王殿下已经为云唐和紫云姑娘……”
“只要她死了,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
云司抬眼看着轻易说着生死的云家主,只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真正看清他,“那是条人命……”
“一个杀人凶手和我说人命?”他微微顿了一下,似是解释一般道,“一个连香都制不好的废人,还是奴籍,又欠了慕家那么多银钱,还留着她做甚?”
想到前不久,慕家理直气壮地拿着冯紫云的卖身契来向他索要赔款,他便觉得一口老血要喷不喷。还以为当真得了个宝贝,结果是个无底洞,还带坏了他仅有的一个儿子。
这些年,云家不知在她身上花费了多少!如今,还要坏了他谋得慕家香炉的大事,让他咬牙切齿,恨不能食肉以啖之。那女人却还理直气壮地以为云家理所应当地要为她处理这些事情,那样大的金额付出来,云家也要被掏空了。
他冷哼,唇角带着森然冷意。云家是商人,怎么能做亏本的生意?
“为何一定要云唐娶南烟?”云司还是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就不能是别的人?
云家主憎恶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云司正垂着眸,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憎恶。
“你只管照做便是。云唐不娶,你能娶吗?”那可是乱~伦。
云司蓦然抬首,看到了云家主嘴边的嘲讽,心中反感,同时生出不好的感觉来。
原本,他是希望慕南烟嫁到云家来的,这样,就不再是他一个人在云家,他也能有真正的亲人相伴,能有人能话冷热。可是这一刻,他意识到,这门婚事对慕南烟来说,一定是灾难……难道,有自己来赎罪还不够,还要连累他的妹妹吗?
他在南香坊见到长大后的南三时,生出了若她不是慕家十三便迎娶她的想法,那也只是希望身边能有一个想法相合之人,在确定南三便是慕家十三之后,便止了心思。
他在窗边呆呆地坐了一整日,这样的一个妹妹,不能亲身护着,也不想成为她的拖累。
在木香悄悄潜进云家为他诊治的时候,他将一封信递了出去,木香唇边难得地勾了一抹笑,“巧了,小姐也让我给你送来一封信。”
“这么巧……”云司怔愣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时,木香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打开信缓缓看了几遍,唇边的笑意止不住,“走了真好。再也不会回来,自然也不会与云家再有什么关系了。”
站起身来,看着信纸在火舌里化为灰烬,扬手将最后的火星抛向幔帐,推倒烛台,将易燃的香料撒向四周。
大火熊熊中,他闭紧了眼,等待一切的终结。回顾到云家后的十九年,发现没有任何意义。如今去了,还不会让父母因他蒙耻。
可是烟尘入鼻的时候,他难受地咳了起来。拿帕子捂着唇,突然意识到,便是死,他也得再受咳疾的折磨。
咳得头脑发晕,他放弃一切挣扎平躺下来,看着顶上的一根房梁掉落朝自己砸过来,突然有一点后悔。自己挑的死法,太狼狈了些……他日到了阴曹地府,怕是无人认得他了。
想要挣扎躲开,却已然无力。绝望间,忽见那被火舌包围的横梁突然横着飞了出去,而他自己也飞了起来……
僻静地巷子里停着一辆马车,木香忿忿地将人丢进去,“我费了多少力气才稳住他的病情,他倒好,说死就死,没半点含糊。”
慕南烟瞅她一眼,“福叔去处理南香坊的事情了,你先进来,丁香驾车,我们连夜出城。”
木香顿了一下,道:“还是我驾马车吧,丁香休息,等出了城,再换我休息。”但从慕南烟递过来的铜镜里看到自己面上的黑灰,便催促丁香驾车,自己在车厢里对着光拭面。
车厢里烧着脚炉,暖融融的。慕南烟拿出一床薄毯来给云司盖上后,自己垂眸靠着车壁,将怀里的一个包袱抱紧。
她得了头筹,终于被慕鞅准许离家进京了,临行前,将慕家的传家香炉交给她,让她好好保管便催促她马上启程,并嘱咐她,不到紧要关头,不能使用这个香炉。
她倒是能理解,白日里张氏醒着,若是知道她要离开,少不得又因为别离哭得让人心碎,默默离开为好。便带了丁香、木香和慕福离开。但快行到城门边的时候,木香提起云司的病情加重,她作为大夫要去看一看才好。慕南烟也觉得自己应该给两辈子都对自己满怀善意的人告个别,便让慕福驾车转道来了这里,在路上给云司写了一封信以示感谢。
却不曾想,木香带回来的信里,竟有南香坊的房契,还有一些她看得不甚明白的话……
远处的火光在夜空里闪了一闪。慕南烟突然间想起上辈子,慕楚郎在她临终的时候曾和她说起,云司死的那夜,他的院子里起了一场大火,把什么都烧得一干二净……立时让木香折返。所幸还来得及。
她意识到,自己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得了云司有意无意的照拂,却对他知之甚少。梦里看到的那个眼神,才是真实情感的流露吧。他分明对生命不舍,对世界眷恋,却还是做出这般极端的事情来,个中缘由,要待他醒来才能问得清楚。
他们的马车临近宵禁的时候出了城,木香立时和丁香换了位,加快了马速,好似云慕城里有什么在追赶他们一般。
慕南烟没有阻止,满心疑惑下,竟在马车里入了梦境。
楚元蘅是在几天后找向慕南烟要龙脑香的借口,才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云慕城进宫,顿时脸色铁青,如龙卷风即将到来一般。
第三次!
这没良心的丫头,第三次不告而别了!
第28章
云司睡得并不安稳,紧皱着眉头,低喃着什么,直到慕南烟在马车里点起安魂香,才安静下去,眉头也舒展开来。
待到他醒来,已是一日之后。
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一时间静默无声。
慕南烟只靠着车壁假寐,假装并不知他醒了,但感觉到有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过了好一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带着温度的薄毯到了她的身上,一阵冷风吹入,只是一瞬。
慕南烟睁开眼,车里果然已经没了云司的身影。掀起窗帘的一角,却见他如一个乖顺的孩子一般任由木香斥责。
斥了一会,声音见长,只听得云司回了一句,“小声些,莫扰了她好梦。”
木香登时瞪圆了眼,气堵在心口撒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对牛弹琴了。
云司独自在那里站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见煮着汤的火堆无人看护,便走过去添柴。
可他平日里都是过得大少爷的日子,哪里会做这些……
一根枯枝下去放到了不该放的位置,原本支起的火堆被压垮,一股子灰烟腾起,他自己先被呛得咳了起来。
丁香正处理着木香新打来的两只山鸡,听到声响,惊得丢掉手里才拔了颈毛的山鸡,便来看汤。
云司被她拉到一旁自顾自地咳着,缓过劲来,见到丁香手忙脚乱地搭火,唤着木香去捉跑掉的山鸡,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巨婴,除了大少爷,什么也不会做……
他沮丧起来,茫然地看向周围,觉得所有的一切是陌生的,看到慕南烟站在马车边,突然间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想要躲避她的目光,她却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木香只把你带了出来。那火很大。”
云司怔了一怔,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慕南烟话里的意思,怔愣地看着她,又听得她道:“如果你要回去……”
“不!”他激动地吐出这一个字,咳了几声,止住后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继续道,“我终于自由了。”
他面上的惊喜语气里的轻松不似作假,当真是极想要离开云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