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之际的叮嘱似乎是无休无止的,两人一同又说了许久,最后太阳都从偏东转为偏西,两人才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宋语山一袭鹅黄衣衫,抱着雪白的小灵儿,站在冬雪初融、万物复苏的树林之中,灵动而萧瑟,将暮冬的寂寥之意衬托更甚。
傅沉骑在马上跑出一段路,忽然又反了回来,在距离宋语山数米之外的地方,笑着喊道:“若是你愿意,等我回来,便来娶你!”
阳光打在他脸上,盈盈笑意绽放开来,无拘无束的模样,是少年人的恣意飞扬。
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勒马远行,很快便成为了目光尽头一个暗色的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宋语山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错愕之中还带了几分羞赧和期待,她不自觉地抚上了发尾的剑穗,指尖微微发烫。
她看着傅沉离开的方向,第一次对山外的世界产生了期盼。
第43章 摊牌
傅沉从久远的梦境之中醒来。
室内光线明媚,打在眼皮上,令他不情愿睁眼,而是先抬起手来向头顶摸去。
摸了两下,皆是空的,他俊秀的眉宇略微皱了皱,有几分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没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神情之中又带着些不满。
忽然手中被塞进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傅沉抓住捏了捏,感觉不太对劲,终于悠悠睁眼。
恰巧看到灰头土脸的罗战半蹲在床边,瞪着眼睛惊慌地看着他,尴尬惊疑甚至羞涩的眼神轮番出现在这个人浅褐色侧瞳孔之中。
而他的一只手,正被傅沉牢牢抓住,五根手指僵硬宛如鸡爪。
傅沉眼中惊疑一闪而过,随后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佯装伸了个懒腰,并一手搭在自己额头上轻轻按着穴位,淡定地问道:“为何没回府?”
方才他扫视了一圈便看出这里仍是郊外那户人家里,而自己这一觉睡得十分舒爽,想必时间不会太短,于是对罗战便又几分责备之意。
罗战经历了漫长了几个呼吸之后才从方才的错愕之中回过神来,连高兴都忘了,呆愣着说道:“宋……宋姑娘不准啊,她说侯爷您的身子不能再耽搁了,来不及回府去。”
傅沉按着额头的手顿了一下,清了清喉咙,又道:“她不在?”
“在外头和这家的亦薇姑娘说话呢,我去叫她进来?”
“嗯。”傅沉淡淡地应道,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肺腑之间弥漫了三日的血腥气已然消失不见,沉重的压力也缓和了许多,他攥了一下手臂,熟悉的力量又回到了身体之中。
很快,宋语山掀开门帘进来,傅沉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想起昏睡之前自己所说的那句话,心里便不受控制地一紧。
“你醒了?”宋语山说道,坐到床边来不由分说地抓过他的手臂,搭上了脉。
“嗯。”傅沉闷声应道,心里急切地想解释些什么,但是偏偏宋语山只字不提,甚至表情都与此前完全相同,反倒让他意外。
“傅侯爷,既然你醒了,我便要与你说道一番。”
傅沉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正色道:“你尽管说。”
谁知宋语山却道:“我倒是要问问你,大家同样都是只有一条命,你的命反倒还更值钱些,怎么你反倒把这玩意当做街市口上两文钱一斤的大白菜一般,说不要就不要的?”
“……嗯?”傅沉面露茫然,难道宋语山不是想问自己失忆的事?
“嗯什么嗯?要不是我知道你爹娘都不在人世了,你也是个没人照料的小可怜,我才不会救你这样随便把自己送上绝路的人。我可全都知道了,你让柳郎中给你开那种虎狼之药,真拿自己当神仙了?再有下次,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你送自己上路,顺便给你拍手叫好……”
傅沉沉默地听她说完,并且还帮她倒了杯茶,送到她手边。
过了半晌,等宋语山把话本上学来的段子都用尽了,陷入词穷,不知还能怎么骂这个差点为了她弄死了自己的混蛋。
于是就着傅沉递过来的台阶,把那杯茶接过来喝了。
正喝道一半时,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声,随后傅沉凑近了说道:“你在紧张?”
虽是疑问的语气,却带着不容辩驳的肯定。
宋语山闻言,手一抖,茶盏滑了一下,差点掉到地上,她脸颊飞上几朵红霞,羞恼道:“我紧张什么?你有没有听进去我说的话?现在该紧张的人是你吧?”
傅沉反而愈发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他坐进椅子里,长腿向前伸展开来,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非凡气度,初醒之时朦胧的眼神十分清冷。
他说道:“好好好,是我紧张,我紧张得不得了,生怕我醒过来,你便来找我兴师问罪,质问我为何装作不认得你,还装得这么像。”
此言一出,宋语山僵硬的嘴角有了松动,好似松了口气的模样。
却听傅沉继续说道:“……谁知你却没问这个,怎么,你不问我缘由?”
宋语山咬着下唇,垂下眼帘,眼尾微微跳动着,半晌才道:“不问。”
傅沉有些意外,但想了想,很快便心下了然,回想起四年前银装素裹的山岭和洁白如雪的少女,语气不由得温柔了些,说道:“……我下山后,直奔千歌城,当时我父亲是钦定骠骑大将军,原本身边带着上万人马,却不料中了敌人奸计,被困在城中,我原以为即便父亲据城自守,也能坚持数月。然而,等我到了城外,你猜我在城墙上看到了什么?”
宋语山抬头说道:“……敌军的帅旗?城没守住?”
傅沉目光之中带着几分压抑的沉痛,悠悠说道:“他们未挂帅旗,城头上的,是我父亲的首级。”
宋语山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有些僵硬,她不敢去想象那个画面,当年傅沉不过才十八岁,便遭此变故,不知当时是何等的气血翻涌。
“那你……”
“我冲进城去,和敌军打了个头破血流,杀了个痛快,拼上自己性命为父亲报了仇……”傅沉斜眼看了一下宋语山惊愕的神情,笑道:“骗你的。罗战一直冒险逗留在城外等我,我正提着剑要进城,被他发现了,强拉了回来。我只是和他打了一架,他现在脖颈侧边的一道疤痕,就是当年被我误伤的。”
宋语山长舒一口气,一边对傅沉关键地方还要逗自己一下表示不满,但又为当年那个少年傅沉感到心疼,两相交错,话便咽进了肚子里。
“后来,我回到军中,方才得知,父亲是为了保护千歌城的平民才死去的,然而他死后,敌军挂起他的首级,却将尸身弃置与街市之上,任人踩踏,整整三日,都没有一个敢出头为他收敛遗体……我那时也在想,父亲他若是知道自己保护的是这么一群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人,他可会觉得后悔?”
“……他战死后不久,母亲也跟着去了。圣上亲自写来讣告,母亲她性情刚烈,且我已经成年,便随夫殉情。”
“于是我回京守孝,这在期间,百厌没了劲敌,又有卷土重来之势,也是朝廷中再无良将,好不容易收回来的几座城池,又相继失守,眼看着我南晋便要被人踩在鼻梁上了。当时我孝期才过半,但国家危亡摆在眼前,便顾不得小家孝道,于是我提前代替父亲,担起了这个沉甸甸的担子。从此眼前便只剩战火硝烟,尸山血海里滚了几年,没想到最后竟和父亲一样,又栽在了千歌城里。”
宋语山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我不久前,在马车里问你,是不是真的屠了千歌城,你说你不记得了?”
傅沉皱眉想了片刻,说道:“确实是不记得了。决战那日,我们攻打千歌城,出奇地顺利,还没怎么打敌人便弃城而逃,然而没想到人去楼空的城里居然飘着毒雾,我一时大意,吸进了不少,很快便没有意识了,等醒来以后,城已经空了,满地平民百姓的尸首。我的部下,但凡进城的,大多也死了。”
十万平民。
也许是他做的,他化身为恶魔,杀死了足足十万人……
也或许不是他。毕竟没有人能证明这些无辜百姓究竟亡于何时,或许他们在傅沉带兵攻入城前,便已经死了。
毕竟他们是南晋的子民,在百厌将领看来,不过是棋子或蝼蚁罢了,一旦弃置,便能毫无愧意地将其踩死。
但在当时,消息传到朝野,上下震惊,却无一人提出这一点。众人只知晓,傅沉,他的父亲亡于千歌城下,因此他不仅憎恨百厌,还对这座城池、对这座城池之中无辜、懦弱、躲藏在后的百姓也怀着同样的恨意。
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将领啊,在朝中文臣的眼中,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罢了,但偏偏这样的孩子品阶比他们高、圣宠比他们强。
凭什么?他凭什么?
这些文臣,一面大肆享受着傅沉流血打下的安稳现世,一面挥毫泼墨,上书大肆讨伐傅沉的罪行,字字千钧,口诛笔伐之风吹遍整个朝野。很快远在前线、受迷雾影响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转了回来的傅沉,就这样被套上枷锁,成为了万夫所指的罪人。
傅沉在回京的囚车上,双目通红,他原本想着,城里死去的百姓,分明是死于毒雾,至于这毒雾,在场的军士都能作证,是敌军放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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