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遥只能前面带路,将皇帝皇后引进了大厅,便吩咐人摆上茶果来。
皇后一扫在御辇之中的冰冷之色,十分亲切地看着苏雪遥道:“晋王妃辛苦了。这样的大会一定很操劳吧。”
皇后的态度仿佛在中秋宴上,要置苏雪遥于死地的人不是她。她还是那个温良贤淑美名在外的皇后。
苏雪遥还未答话,却听前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
大家皆朝外看,谢衡月回来了。
他翻身下马进来,正好听到了皇后的问话,将马鞭丢给了身后的展宇,冷冷道:“皇后贵足踏贱地,招待不周了。”
苏雪遥见到丈夫回来,心中终于放下心来。她冲他微微一笑,他也冲她点点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谢衡月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日头,便向隆庆皇帝请示道:“既然父皇到了,时间不早了,不若就此开宴吧。”
苏雪遥准备了流水席,亦准备了大宴会的席面,只是如今皇帝驾临,这酒菜恐怕就有点不够隆重了。然而此时她一时之间变不出御膳来。
隆庆皇帝见到儿子急匆匆赶回来,他心中一叹,自然明白了此番他来,为了什么。他便点点头道:“开宴吧。”
一时各色佳肴流水一般地端上来了,充满了甘泉山中的野趣,各种食材皆十分新鲜。连胃口很差的隆庆皇帝,都忍不住多吃了几筷子。
苏雪遥见此情景,心中松了口气。只有皇后只是端坐,水米皆未曾进,苏雪遥自然知道她是不敢吃。原来皇后也有怕的时候。
想想不久之前中秋宴会上,自己亦什么都不敢吃。没想到还没过了多久,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也会不敢吃别人的吃食。
大厅厅门大敞,深秋的山风直吹而入,带着萧瑟的秋意,以及满山浓郁的草木清香。
苏雪遥考虑到了如今的情形,所以凉菜少,热菜大多数用小火炉煨着,以免被秋风吹凉了。
只听隆庆皇帝在座上问道:“这道菜是什么东西做的?朕怎么不认识?”
侍卫太监皆一哄而上,紧张兮兮地要给隆庆皇帝检查食物。隆庆皇帝摆手让他们都下去。
苏雪遥心里一咯噔,却听殿外有人说:“这菜是小人做的,小人愿为皇上详细解说其中的奥妙。”
这个声音正是她的好哥哥苏冀南。她很奇怪,明明苏冀南是做饭后甜点的,怎么现在主菜的席面儿也让他做了。
她正在着急的时候,瞥见了丈夫脸上的一丝笑意,明白这是他的主意。
苏冀南已经走了进来,跪在中间。皇帝便问他:“这是什么菜?你怎么做的?”
苏冀南此时看上去十分光鲜,是个清爽干净,英俊不凡的公子哥。众人皆好奇地看着他。
有人认识他,低声说:“这不是宰辅府的二少爷么?听闻他确实擅于庖厨。”
苏冀南缓缓道:“小人用的是汾阳书院山长陆莫繁改良过的品种。皇上慧眼如炬,一眼就认出了它的不凡。它原本是山间苦涩的野果,只有一点微甘。被改良之后,个头大了,口感也好。大家都喊它做陆公果。”
隆庆皇帝听到这儿,再看看苏冀南和谢衡月的脸,已经明白他们今日献上这道菜的用意。
他一时沉默不语,又夹了一筷子尝尝,只觉确实美味。他便点点头道:“好。你做得好。陆莫繁也做得好。传赏!赐黄金百两。”
苏冀南心中乐开了花,幸好他是大家族子弟,还懂得分寸,没有当场手舞足蹈起来,他磕头谢恩。
苏冀南心中觉得隆庆皇帝真是他的伯乐,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现在就进宫当御厨。
不提这边苏冀南高兴万分,乐颠颠地继续回到后厨,预备大显身手,搞更多奇怪的东西出来,以博赏赐。
单说谢衡月此时看着宴会上大家的反应,心里却一阵冰凉。
刚才还一致对新菜叫好的人们,有些人却不再对这道菜下筷子了。谢衡月将这些人一一记在心中。
还有些人本来也不想吃,但是隆庆皇帝喊赏了,他们便接着小筷小筷地意思意思沾沾嘴唇。
剩下的那些人,数目不多,是那些只要好吃喜欢吃,就下筷子吃,什么也不想,不管它是什么东西的人。
他的岳父望着他对他点点头,夹了一筷子吃下去了。
谢衡月方才心中的冰冷又化作暖流,岳父这是在表示支持他。
然而他看了看此时的情景,就知道他要推广的抗旱稻种,将会遇到怎么样的阻力了。
他望着座上的皇帝,皇帝只顾吃那一道素炒陆公果,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谢衡月便径直跪在了地上,抬头道:“儿臣有事启奏。”
苏雪遥此时也明白了他们的布置,知道丈夫想说什么了。他已经努力过一次了,这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会有不同的结果么?
苏雪遥站在一边,望着丈夫,心中十分忐忑。
谢衡月的这句话,让厅中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
大家心中也十分忐忑,不知道谢衡月这一次又要掀起什么风波。
一时之间,宴会上十分安静,只有呼呼的山风穿过厅堂的声音。
正在此时,门外有人道:“草民参见皇上。”
走进来的人穿着儒衫,虽上了年纪,依旧俊逸潇洒,正是陆莫繁。
苏雪遥又吃了一惊,她开宴之前便请过陆山长,但是那时候陆山长说他不来。
苏雪遥自然知道陆莫繁此次出现,一定是专程来拜访皇帝的。
大家皆望向陆莫繁,镇安大长公主的头上的珠冠摇晃,她凝视着陆莫繁,眼中各种复杂情绪交织着。
隆庆皇帝也看到了她眼中的神色,他心里想,自己果然来对了。镇安大长公主,提出要在这温泉山庄开宴,果然是意在陆莫繁。
隆庆皇帝一边想,一边便站了起来,道:“陆先生无需多礼,赐座。”
皇帝登基之前,曾向陆莫繁问策,亦延揽过他。但是陆莫繁婉拒了。
皇帝看着陆莫繁,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都不再年轻。但是皇帝忘不了陆莫繁当年的话。
陆莫繁此时来见皇帝也是硬着头皮,因他当年可是得罪了皇帝。
那时候他还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
陆莫繁对着即将登基,被封为太子的皇帝说:“天地君亲师。然高祖对我汾阳书院的学子说过,我们学子不管出仕还是在野,皆要记住一条要为民请命。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虽然他引用的是圣人的言论,然而当着未来的皇帝的面,他就敢如此说,当时立刻令隆庆皇帝变了脸色。
隆庆皇帝登基后,陆莫繁曾十分担忧。没想到隆庆皇帝心胸宽广,为人也宽仁,并未跟他秋后算账。
陆莫繁望着座上的皇帝,他其实也不明白,隆庆皇帝为何从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中兴之主,变成现在只要沉迷炼丹不理朝政的模样。
虽然今日的乱局来自皇子夺嫡,然而问题的根本,还是出在隆庆皇帝身上。
陆莫繁心中慨叹,这还真是因一人而兴,亦因一人而亡。
看着隆庆皇帝,陆莫繁更加明白了,王朝继任者的贤与不肖,于国运有多么重要。
想想先帝,冷眼看着他的皇子们斗得不可开交,最后皇子们死的死,残的残,只剩隆庆皇帝一个囫囵人,只能让他登基,实在是可悲又可叹了。
隆庆皇帝也仔细看着陆莫繁,然而他想的却跟他完全不同。
隆庆皇帝想的是,当年自己没能请到陆莫繁出山。而如今他儿子居然请动他了。可知谢衡月比自己强。
隆庆皇帝看着谢衡月,只觉他秀逸绝伦,果然不像自己,他更像他的母亲嘉怡先皇后。
隆庆皇帝心中一疼,便请陆莫繁入座。
然而谢衡月却下面朗声道:“皇上,陆山长苦心孤诣,发现了耐旱水稻以及耐旱小麦一事,儿臣已经回禀过父皇了。如今父皇与陆山长会面,父皇对此事的细节若还有什么疑问,不若与陆山长好好谈谈,令陆山长为父皇解说。”
陆莫繁忙躬身道:“草民惶恐,自当尽心为陛下分说。”
隆庆皇帝点点头。陆莫繁要在此光说他那抗旱水稻的好处,那自然没什么了。
谁知道谢衡月见隆庆皇帝点头,立刻接着说:“这抗旱水稻以及小麦,便是皇朝抵御这次旱情的杀手锏。父皇还请早日下令向全国推广稻种。以免大旱之下,庄稼歉收,百姓饥寒,造成全国动荡。”
隆庆皇帝心中轻轻一叹。谢衡月这是故意在此时提及水稻一事。他这是在向自己表明他的决心,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隆庆皇帝凝视着他,然而你可知道要推动一项改革,会有多么难么?
今日座中的大臣们人很齐全,快赶上上月中秋皇宫夜宴的人了。人多,自然嘴也杂。
谢衡月的话音一落,户部尚书便立时出言反对:“六皇子不通农事,这粮食新品种推广,需要经过户部的严格检验,短的也要耗时三年,长的,十几年,几十年皆不为过。”
众人皆点头。
户部尚书接着慷慨激昂地反对道:“尤其稻谷小麦皆是要入口的粮食,关系国朝根本,岂能如此草率行事。只凭六皇子一语便要推行全国?没有这样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