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忽然问:“你出宫多少年啦?”
暗影里的人露出身形来,却是谢衡月的大管家杨内侍,他低头道:“晋王封王开府,奴才就跟着出宫了。”
隆庆皇帝微微抬头似乎在回忆,他又问:“苏皓家的女儿如何?她待小六好么?真是小六说的那样么?”
杨内侍低头道:“王妃不似传言,与王爷十分和睦。”
隆庆皇帝叹了口气:“如此甚好。朕赐婚一场,也不想看到一对怨偶。佳偶天成,皆是命数啊……”
深宫里一时寂静,只有丹炉火焰燃烧的哔哩啪啦声。
杨内侍小心地说:“前日,奴才在王府,看到了裕华长公主,因公主形貌大变,奴才过后才认出来。”
隆庆帝睁开了眼睛,他低声道:“裕华回来了,为什么去看小六,不来看朕呢?”
杨内侍伏地道:“要把长公主带来么?”
隆庆帝疲惫地叹了口气:“不必了。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罢。她已是方外之人,就让她跳出这红尘万丈,随她自在吧。”
夜半京郊,灯火如龙,照得亮如白昼。
远处营帐的灯火密布,如同繁星。那是围城的敌军帐篷和谢衡月援兵的帐篷,密密麻麻直到天际。
苏雪遥第一次见如此壮观的场景,心中十分忐忑,知道明日接战,战况一定非常惨烈,今夜注定难以安眠。
静慈师太站在她旁边,望着浓重夜幕中不可分辨的远方,京城就在那里,她低声道了一声佛。
苏雪遥轻轻地安慰她:“如今我方大军已至,都城之围将解,皇上定会无恙。”
静慈师太轻叹道:“京城之围将解,然黎民涂炭之势难解。”她望着不远处跟罗振康、王匡卢等人讨论的谢衡月,轻轻道:“希望晋王能走上对的路,可以消弭天下动乱。”
她身后有人忽然冷冷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若想没有烦恼,便将天下人通通杀光了,送给阎王爷去烦恼罢。”
苏雪遥大吃一惊,说话的人正是厉芜尘。
虽然她前世听多了他这样狂悖森冷的话,可是他话里的深沉杀意,还是令她颤抖。
厉芜尘此人,难以常理揣度,前世就令她十分烦恼。不想今生居然会提前几年与他相遇,她微微打了个寒战。
静慈师太合十,平静的回身道:“施主,你心中魔障又生,施主诵经静心罢。”
厉芜尘是顶尖杀手,轻功极佳。不知道何时就不声不响地跟上了他们的队伍。一如前世,他总像影子一样跟着静慈师太。
苏雪遥不知道他和师太之间有何纠葛,前世他几次救护师太,又几次翻脸无情将师太打成重伤。此人实在危险。
苏雪遥不由偷偷望向远处正被幕僚们包围议事的谢衡月,心里很希望他能注意到这边的情景。
她不敢去看厉芜尘,此人杀人救人皆在一念之间,她唯恐哪一句话说不对,又忽然引着他发了疯。
厉芜尘听了静慈师太的话,没有说话,却转头忽然看着苏雪遥,语气毫无起伏地说:“女人,我救了你和你的汉子,你还没有跟我说谢谢。”
苏雪遥一愣,今日白天能杀出重围,确实要多谢他。她福了一福道:“多谢侠士相救。”
“不是侠士,我叫厉芜尘。”他苍白的脸在火光之中被染上了一层颜色,他的眸子又黑又深,英俊不凡。
此时望去,他的脸上倒多了几分人气,不再像白日一样,看上去像个从百年墓中出来的厉鬼僵尸。
“谢谢你,厉芜尘。”苏雪遥无奈,终于喊出了他的名字。
厉芜尘的神色微微一动,冷冷道:“你认识我,你叫我名字的时候,好像你曾叫过我很多遍。你到底什么时候认识我的?”
说着他忽然身形一晃,瞬间便站在了苏雪遥面前。
苏雪遥心里猛跳,她被他如此逼近,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慌乱之间,差点儿摔倒。
她重生以来,丈夫父母皆被她混了过去,此时他突然发难,她心中胆怯,一时难以回答。
静慈师太见厉芜尘忽然举止怪异,如此逼近苏雪遥,忙伸手拦在了苏雪遥面前,看着他漆黑无光的眼睛道:“施主,别忘了自己的戒条。”
苏雪遥心中一惊,知道要糟糕,厉芜尘果然猛地看向师太,目露凶光:“杀了你就没有戒律了!”
苏雪遥只得向求救谢衡月,厉芜尘这样凶性大发,她们都毫无办法。
然在她即将开口呼救之时,厉芜尘却又回眸看着苏雪遥说:“我一靠近你,就觉得心里既暖又涩。据说这就是爱情,我想我喜欢你。”
他说着这样的话,语气却依然平淡而冷漠,他凝视着苏雪遥:“你再笑一笑,就像那天在河边那样。”
那天他被王府追杀,在河边看到苏雪遥,认出她是晋王妃,本来打算跳下来挟持她,以便逃脱追捕。
可是却看到她微笑着将脸轻轻枕上怀中丈夫的衣物,那瞬间她脸上幸福温柔的表情,让他死寂胸膛里的心猛然跳动起来。
苏雪遥既吃惊又困窘,他提到河边的事儿,她的脸不由更红了,她垂下眼睛,慌乱地讷讷无语。
火光里望去,这样的她看上去娇艳无比,那绝色容光,即使是厉芜尘这样的冷面杀手,也不由看楞了神。
此时苏雪遥身后忽然劈来一道凌厉的剑风。
厉芜尘反应机敏,忙向后翻滚,躲开了那一剑。然那剑锋却如影随形,像一条银龙一般追了上去。细剑光寒,正是谢衡月出手了。
谢衡月刚跟幕僚们商量妥当,决定到半夜偷营,明日太阳升起,便对敌军发起总攻,为京城解围。
谢衡月忙完了,心中十分牵挂着他的小娇妻。
然而他一回头,却看到远处厉芜尘,忽然逼近苏雪遥,吓得苏雪遥退了一步。
谢衡月心中一急,立刻提气纵跃,刚刚落地,就听到了厉芜尘出言调戏小娇妻。
谢衡月不由怒火冲天,厉芜尘白日救了他,他本想着不知他为什么要追杀静慈师太,若他能和姑姑解开过节,倒是个助力。
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无耻狂徒,当着别人丈夫,便敢如此觊觎人家妻子,简直活腻歪了。
说话之间,谢衡月剑光闪闪已经追上了厉芜尘。谢衡月怒火熊熊,出手便不容情,剑光凌厉,厉芜尘左支右拙,躲得险象环生,却始终不出剑。
谢衡月虽怒气更甚,然而却不想在此时占他便宜,停下剑喊道:“你的大黑剑呢?再不拔剑,自求死路,我就如你所愿,结果了你!”
苏雪遥和静慈师太齐齐叫道:“不可。”
谢衡月听厉芜尘如此无礼,而她们却还维护这小子,不由更生气了。
厉芜尘却用他黑漆漆的瞳仁瞪着谢衡月说:“我不和你打。女人她喜欢你,我要杀了你,她会伤心。”
苏雪遥不想他会如此说,刚吓白的脸又腾得红了起来。
谢衡月待要发怒,说谁杀谁还不一定,论武功明明我比你高。
可是他听到这混蛋那般坦然地说“她喜欢你”,又忍不住心中喜悦,一时杀气消减了不少。
谢衡月哼了一声,收剑回鞘说:“知道她名花有主,心有所属,就滚远一点,别来骚扰她。我也不想杀你,脏了我的剑。”
他便打算回身去安慰他的小娇妻。
厉芜尘却又说:“你为什么不要了她?她喜欢你,那你喜欢她吗?你若不喜欢她,就告诉她。我来娶她,她一看就是个死心眼女人,只肯跟自己丈夫。我想要她,就只能娶她了。”
谢衡月不由气炸了肺,重新拔剑怒喝道:“你找死!”
这次他出手比刚才更加凌厉,杀招疏影横斜笼罩他全身,要将他立毙剑下。
厉芜尘再无腾挪之地,眼看就躲不过这招,却依然不肯拔剑。
苏雪遥和静慈师太齐齐惊呼:“不要!”
谢衡月手一顿,头脑清醒了一点儿,他那一剑中途变了方向,剑气喷吐,厉芜尘身后一棵大树发出巨响,竟然被谢衡月的疏影横斜的剑气拦腰砍断。
厉芜尘虽未直接中剑,但也被谢衡月剑风扫到,被震飞了出去,跌坐在草地上。他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显然受了内伤。
静慈师太忙求情道:“王爷,厉施主被杀手组织断剑谷养大,个性古怪不通世情,王爷莫要与他生气。”
苏雪遥也有点焦急,对谢衡月道:“郎君,他……”然她心中想到厉芜尘刚才那番话,又不由羞窘万分,说不下去,转身便向山坡下去了。
谢衡月一剑挥出,厉芜尘始终不拔剑,他心中也颇感无趣。他怒火已经发了出来,一时竟不想挥第二剑。
他见苏雪遥又羞又气,转身便走,心中一乱,再不想分神理会这个脑子有病的杀手。
什么天下第一杀手,原来是个登徒子。可恨自己背了风流之名,却从来不曾真个有什么风流举动。
谢衡月一边想,一边追上了她。他拉她的手,她却轻轻甩脱,谢衡月不由心火上涌,拦腰便将她抱了起来。
苏雪遥不由一声惊呼,回过身来,却被他深深吻住了。
他一边吻,一边道:“娘子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为夫该如何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