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蠢男人,爱上了这么一个傻姑娘。
蒲风的轻声喘息刮得他耳边滚烫,归尘以温热的手心捧着她的面颊,轻声问她道:“卿儿,我要是辞了官带你去乡下种地,可还放得下?”
蒲风听到这话一点也不意外,只是微笑道:“我的杨大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是如此,我有什么可舍不得的……只要有你就好了。你想择日和圣上辞官吗?”
“辞官之前,我还有事没办。”李归尘的眸色忽然沉静了下来,就像是云遮了月色。
“没关系,我等你。”
正是因为蒲风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所以心里就有些揪得慌。数月前程阁老还朝的时候,太子也就是现在的新帝借着当年归尘的案子将魏銮这棵老树给铲了。
归尘涉及在此案中,故而并没有插手,完全是太子与新任东厂提督张全冉联手,查出了魏銮当年趁着程渡门生弹劾景王党人入狱,指使萧琰弹劾污蔑杨焰勾结程渡,将所谓“程党”一论推上了风口浪尖,以此迫害时任首辅程渡的。
这一番话有些复杂拗口,却的确是当年的一些实情,魏銮因此被赶回老家了也算是落了个不错的下场。
只因无论什么事情一旦牵扯到景王必然会引起康宗的反感,即便此人是当朝首辅。康宗明面上善待景王,也只是不愿在史书上留骂名罢了,他对景王党施行的多半也是些怀柔政策,而太子灭了魏銮算是杀一儆百,故而也就默许了。
一说到这里,连蒲风也不由得佩服张全冉此人的手腕和谋略。苏锦一手遮天之时,张全冉瘦成一副皮包骨的样子瘫在床上算是避过了风口浪尖。那时她还好奇此人竟能恢复得这般快,现在看来这一切多半是个苦肉计罢了。
纵然是他杀了如儿,但以当时的形势来看,昭宗皇帝知道张全冉不是景王的人,自然不会在此时动他。只等到景王一失势,此人便立马又冒了出来,杀苏锦在前,联手太子铲除魏銮在后,东厂提督之位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然而李归尘比她还要多知道一点——张全冉一早就是朱伯鉴的人了,是以他当年参与的那些勾当并没有被揭发出来。
再有一人,便是他的老熟人夏冰了。
李归尘今天一早审查诏狱,刚看过了此人回来。他如何会忘,中秋这一天是合家团圆的日子,也是自己曾经的“忌日”。
正朔二十七年的八月十五夜里,夏冰为了卖朱伯鉴一个面子,将满身鳞伤只剩了不到半口气的他归为死人,扔到了乱葬岗里。
那夜不似今夜这般明朗,下着急骤而又冰寒刺骨的秋雨。停尸板车的吱呀响声,黯血色的天幕,还有恶臭的尸场泥污……想要忘却也是做不到的。
他的血似乎早已流尽了,就连在雨夜中颤抖也显得如此困难。乱葬岗里有蛇,身体凉滑地蠕动穿行过他的身躯,连骨头都在酥麻……痛苦不是暂时的,折磨更是经年累月。
多年之后母亲和如儿似乎还站在他记忆的角落和他招着手,每当午夜梦回或是思之深处,他便能得见她们……李归尘不想将这一切都肆无忌惮地报复在夏冰身上,同样也不想让他好过。自小敛那夜夏冰带人封锁禁宫之后,便永远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里。即便是康宗知道了夏冰被关押在了诏狱,也只是置若罔闻任他自生自灭了。
这是李归尘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仁慈。
总之朝中之事纷纷扰扰,闹腾的正朔三十八年终于是在一片平静中逝去了,迎面而来的,是新帝的升平元年。
所谓新年新气象,更别提圣上年仅二十四岁,正是风华正茂,初临朝亲政总是一心想有作为的。
李归尘本是有志改革新政的,见到圣上的确是有明君之范,便将此前心中的芥蒂暂且放下了,勤勤恳恳做自己的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的线报一度又恢复了他当年任镇抚使那时的详实细致。便得见景王在山东又不老实,近来更是假借协助抗倭之故开始大量屯兵买马操练新兵了。
倭寇主要聚集在东南沿海,景王就藩的宣平府可是地处内陆的,本就没什么倭乱。可他操练了大半年,江浙总督那儿兵力不足请求调援良久,也不见景王支援半个人来,显然是有问题。
且年初的时候因着三朝更迭臣民疲乏,朝中气象难免有些不振;再者圣上至今无后,不少大臣都怕新帝万一又忽然出了什么闪失,没有子嗣岂非是要重蹈前朝武宗覆辙。
圣上被那些催着要皇嗣甚至是偷偷塞给他春-宫的大臣闹得苦不堪言,简直就快怀疑自己能力不行的时候,后宫竟是传来了喜讯——翊坤宫的曹贤妃已经有孕两三个月了。
听御医说话儿的意思,这一胎多半是皇子。皇上自然是大喜,直接晋了曹氏的贵妃之位,一道在朝中大行封赏。
归尘在年前破获了宫中的鞑靼细作,以此密信诱敌上饵,协助沈骜将军俘虏了该部首领阿伯克汗;又因着圣上当年尚是长孙之时和李归尘夫妇关系甚好,且他当年因为地佛宫之变许以李归尘“以奉帝师之礼以养先生”,便趁着正月复朝的时候封了锦衣卫指挥使杨焰兼任太师之职,位列三公,官居正一品。
归尘这一下便算是真正的声名鼎盛、权倾朝野了,更何况他此时才将将三十五岁,说是在这两京一十三省中风头无两也不算是夸大其词了。
这样一来,自然不少官宦人家听说这位曾经姓李的杨大人虽是成了亲却尚还没有子嗣,不免想将自己家的闺女嫁过去,哪怕是做个姨娘。可京城偏就有这奇事:即便是你掏出黄金百两求媒婆帮你说这个亲,也断断没一个不是听了咬牙切齿却叹着气不敢收下这份钱的。
只因那位杨大人虽是世间无可多得的如意郎君,却有一位不生养却泼辣剽悍至极的糟糠之妻。听说就连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杨大人也被此女打过,其恶劣程度可见一斑。只怕是谁家小姐要是敢上门做妾,少不得要被这位正主折磨致死,连媒婆也甭想活得舒坦。
此语在京中的大街小巷传遍之时,归尘便忽然觉得其他大臣看自己的目光平白多了几分怜悯而幸灾乐祸的神色。
莫名其妙。
而蒲风近来写话本的时候常觉得耳朵眼儿发痒,还想着要不要去找她大哥好好看看是不是钻进了什么小虫子,却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了这京城闺秀心中的头号眼中钉肉中刺了。
而她写着写着就托着腮帮子发起了呆来:给归尘缝一件什么颜色的里衣,套在官服里面贴身穿才好呢?藕荷还是石青?那晚上又该换一身什么样的衣服穿给他看呢?马面裙还是留仙裙……蒲风深刻觉得,做个女子实在是比男子麻烦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听取桃之夭夭的建议,调整了一下75,76两章,么么哒~ 笔芯感谢还在的小仙女们~
ps. 本文帝王年表
爷爷: 昭宗 年号正朔
爹: 康宗 年号流徽
孙子:朱伯鉴 年号升平
参考真实历史人物,有部分原型杂糅,具体不可考。
第77章 阴胎 [VIP]
升平元年六月初三, 翊坤宫中。
知了哇啦哇啦地聒噪着, 宫门边上的柳条打成了卷儿, 就快燎着了似的。白石板路上热浪翻涌, 倒教人看不明晰眼前的事物, 只见朱红的宫殿扭曲着,长长的石阶下面跪着一人。
走进了一瞧, 正是太医院的徐主簿。
他满面通红地抱着药箱跪在那, 成股淌下来的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玄色衣衫。而一梳着狄髻头簪宫花的女子正揣着手站在台阶上拿鼻孔看他, 左不过是十六七的年纪, 声音响亮又薄气。
“徐大人,娘娘说了, 您要是再不走可就喊侍卫来请您了。这太医院这么多的大夫,往后就不劳烦您了。”
地面的砖石如同烧灼着的炭火一般, 徐主簿一向强壮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了, 只好又拱了拱手有些痛心疾首道:“还劳烦姐姐和娘娘通传一声, 臣虽是下了寒凉的药, 也断断是不敢害娘娘和龙胎的……此前的两幅方子……是出了小岔子, 但以娘娘肝火上旺……”
“您还敢说呢?本来宫里闹猫,娘娘睡得就不好,吃了您的药一到夜里就手脚发凉……”那侍女先拦住了徐主簿的话,又笑道, “反正换御医的事儿, 娘娘和圣上提一句就成了,您也甭操这份儿心了。”
徐主簿已经有些眼前发黑了, 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心里就像是坠了冰坨子,也只好爬起身来拂袖而去了。
这大明朝一向讲究立嫡立长,曹贵妃怀的又是升平立朝开年来的头一个龙裔,圣上龙颜大悦看重得很,就连百官也跟着操心——此胎如若的确是皇子的话,少不得日后会被册立为太子。
前朝这么热闹,后宫里自也是不消停,中宫皇后刚入主坤宁宫不足半载,为着自己日后的嫡子失了长子之位,少不得要咬碎银牙。而太皇太后于氏深居寿康宫,倒没人摸得清她老人家是个什么意思。
自然暮色四合时,凄清的宫闱里已然滋生了怨念出来——因着贵妃近来害喜得厉害,万岁爷已经将近一个月不踏入其他宫门半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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