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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褪尽 (云胡子)


  她这个样子比当时一身嫁衣凤冠霞帔的时候,还要美。
  然而她要守护的人,也就只有杨焰了,段明空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是欣慰,还是有一点羡慕……—————————
  .外一篇
  京城通河外是一片幽深的密林,月光明澈映雪,有扑簌簌的雪团自光秃的枝头滑落了下来,惊飞了林中的夜枭。
  “咕咕……咕咕……”
  远远瞧着,似乎有人正坐在林间的巨石上,一身白衣沐血。他身旁的白脚杆墨色马正嗤嗤地大口喘息着,自鼻孔冒出一阵阵乳白色的水汽来。
  他的手冻得有些微红,指甲的边缘半数剥裂了,黯红的血污凝结在了指端。此人正垂眸端详着手里的那一方玉印,漆黑的眸子里是叫人看不透的深渊。
  自此处距皇城的路大概还需半日左右,城中满是守军,若是想浑水摸鱼进入皇宫未必容易,却也不是没有办法的。
  可想入城中未必就要自城门而入,当年父亲还在南镇抚司的时候监督修造了一段地道,本是为了应对鞑靼兵围京城时暗送军情所用,那时知道此事的人很少。如今那一辈人去了,这地道想来早已荒废了。
  哪会有人想到,这条通往镇抚司衙门的暗道现在会派上这个用场。
  若是家还在,父亲的手稿还在,他断然不会像现在这般寻找得如此辛苦。只不过到底还是找到了。
  李归尘无言遥望着月色,又想着蒲风这时候大概已经睡下了罢。他的目光莫名地柔和了下来,念着也不知道她的肚子还疼不疼了,有没有和段明空一直拌嘴。
  明天晚上她大概会很担心罢,然而越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他更断断不能去见她的。好歹忍过了这一遭,再往后就真的是风平浪静再无波澜了。
  李归尘想到这里,顺了顺袜子的脖颈,长长出了口气。
  这一路上阻拦截杀太子的既有扮成浪人流寇的官兵,亦有不少所谓的江湖高手,不过他们本是干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景王党嚣张至极,又哪里意识到了这些。
  所幸太子身边还有南京锦衣卫所里的都指挥使一直暗中相护,不然这入京之路的确是难于上青天的。
  算起来,这一直以来,西景王改变不了圣上的决断,便只好有意离间群臣与太子的关系。诚然景王骁勇善战,但能以屠杀无辜百姓官员的法子来踩踏太子期求爬上皇权宝座之人,谈何爱民如子?
  又谈何一代贤君呢?
  李归尘不想再思忖这些,便轻轻叹了口气。他手中的玉印油润而清凉,方方正正的一块印毫无任何纹饰,其下的印文乃是篆书的“其华”二字,正是圣上此前赠给蒲风的。
  蒲风说自己是在教坊司长大的,而她母亲是个官妓,可他此前从没有想过,也不曾意识到,蒲风的母亲在成为官妓之前就已经有孕了。
  蒲梓濂被弹劾,连带着整个正阳蒲氏被北镇抚司抄家那年是正朔十八年,而蒲风是正朔十九年生人的,这些事情与端怀王自尽亦是在同时期。
  端怀王当年究竟是因何而从皇宫出逃,至今仍是没有定论。那时候李归尘才十四岁,正是日日埋在练功场的年纪,这朝堂之中的事情父亲从不和他说的,可他也知道正朔一十九年的廷杖案打死了不少大臣,而他父亲正是因此救了时任的工部侍郎程渡。父亲他是那个手握棍棒的行刑人。
  所有事情都像是一个圆弧,谁又想到不足十年后,他被污蔑为程渡党羽,阖族蒙羞。
  话说回来,单是看这枚玉印就该知道,端王的确是最像圣上的——正朔帝原本只是近支的宗亲罢了,年少时纵然也是位世子,因着王府财资权势有限,过的日子也只如一般的世家子罢了,哪有那么多的皇族规矩。
  这皇宫一如黄金笼,权利巅峰处也未必是有那么多好风景的。
  端王不是储君,日后也不用应付满朝各怀鬼胎的群臣,圣上或许只想在端王这个小儿子身上弥补自己少年时的遗憾罢了。
  可圣上没有想到,在千年前还有一段曹冲的故事。而他的桐儿正是成了第二个冲儿,可究竟谁是曹丕,正朔帝便和曹操一般无法追究了。
  李归尘莫名觉得,圣上将太子发往南京其实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圣上太清楚不过了,他的宠爱便和催命符一般,会将对方变成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圣心难测”也只是不得以而为之罢了。
  故而圣上即便知道了蒲风正是端怀王遗女,也并非追认她的身份,甚至不愿和她透露此事。
  放任她做这个大理寺少卿到底是对是错,没有人知道,他也不知道……当年他年纪轻轻任了北镇抚司镇抚使的时候,母亲并没和他说半句欣慰之词。
  李归尘仰头望了望林梢间的月色,似乎母亲淡淡含忧的目光还在他面前。
  但她和自己不一样。一个人的手上一旦沾了血,这一生便不同了。
  失去自我,是一面;血债血偿,又是另外一面。
  袜子歇得差不多了,李归尘终于起身一跃上马,消失在了这片密林里。
  在回到皇宫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去办。
  翌日午后,云弄胡同。
  李归尘一身素服,头戴黑纱大帽敲开门扉的时候,那丫鬟以为他是来找苏锦的,没等他开口便回绝了他,打算将门重新掩上。
  李归尘一手挡着门扇,盯着她淡淡道:“我找你家夫人。”
  “你是……”那丫鬟愣在那里,觉得他实在是眼生得很,忽然警觉了起来刚想回头喊人,便被对面之人一个手刀劈在颈脉上晕了过去。
  李归尘一手扶住了那丫鬟,将她轻轻放在地方,信步跨过了她往院子里面而去。
  自门口看着这院子不大,过了影壁却是别有洞天之感,院中水榭廊亭,李归尘望着轻轻叹了口气。
  宅子里很清静,不断有鸟鸣声自宅院深处传了出来。李归尘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却只是面色平静地往正堂走去。
  他绕过了长廊,便看到堂前有一身着玄色衣裙的女子正抱着白猫坐在廊边,看到了他的出现也并没有半点的惊讶,依旧轻抚着猫背无言倚着柱子。
  这女子生得极娇美,面不施粉黛,一双眼眸流转明媚……和如儿像极了,只是比如儿当年还要更俏的。
  “这是苏锦的私宅,他很久不来了,你应该去东厂胡同的。”那女子头也不抬道。
  李归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踯躅了少顷,终于平静地开了口:“你是杨应儿吗。”
  那女子淡漠又不解地扫了他一眼,反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苏锦待你好吗?”李归尘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应儿与他果然是形同陌路了……“好?”那女子笑了笑,“你看到这檐下的鸟笼子了吗,我就是这里面的雀儿。丰衣足食,怎么能不好呢。”
  “我要是说,我此来是带你走的……你想离开这儿吗?”
  “为什么要离开?”
  白猫眯着一双琉璃般的眼睛,缩在她怀里打了个哈欠。
  李归尘不知道要怎么答复她,也不知道应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想过成白上千次要和应儿说些什么,明明那些旧事一桩一桩都带着陈年的温度,结果她却忘了……“如果苏锦死了,你要怎么办呢?”
  应儿毫不在乎地笑了笑,“你这个人,好生奇怪,到别人家里来说这些……”
  “回答我。”他皱着眉微微阖了眸子。
  “这么说,咱们之前见过?”应儿极为难得地扫了他几眼,“我也觉得你有些面熟的,反正梦清阁的客人那么多,一时认不出也是有的。你倒是个胆子大的,不怕苏锦将你剐了。”
  李归尘摇了摇头,攥住了应儿的腕子便拉着她站了起来。
  白猫惊了,炸着毛尖利地“喵”了一声,忽然溜得无影无踪。应儿挣扎着动了气,反手给了李归尘一耳光,将另一只手扯回来怒道:“你弄疼我了,想娶我去找苏锦商量,跟我纠缠什么。”
  李归尘顿在那里,望着应儿微微颤抖的手,有些颓然道:“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姐姐吗?”
  “我是有姐姐,早死了不要我了。”应儿眸子很红却挑着嘴角非要笑出来,“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待我好,那就是苏锦。你们都说他如何如何无恶不作,我管不着这些,所有人都负了我的时候,只有苏锦在我身边。若不是他去太医院求御医来看我的病,我早就是一把骨头了。”
  李归尘无言看着应儿轻颤着呼喊丫鬟过来,却是没有一个人影儿。
  应儿别无他法了,便回了屋子打算将门掩死了躲在屋子里,这门只剩薄薄一条缝的时候,传来了她几乎难以闻及的微弱声音:“我很好,哥哥你要好好的。”
  李归尘像是石雕一般立在门外,有泪自眼眶里滚了出来落在了地面上。
  “日后不许你再来了,”她厉声喊道,后半句却黯然地咽回了肚子里——“否则,我就不能再这么醉生梦死地活下去。”
  他离开云弄胡同的时候,天色极好,阳光就像是软软的金黄缎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即将刮起血雨腥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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