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一座院宅,抵旁处十间、一百间。
长安的某一家贵族可能会在家中遭遇异事时,不明不白得就抛售宅院,举家远走。
但是两家、三家、十多家都在同时这样做,就反常的太诡异了。
见苏缨虽听进去了,但没有改道的意思,春生只差哭了出来。
“姑娘,实话给你说罢,俺前些年,听说幽州也是这样的,先是富贵人家迁走了,然后是有些关系的老百姓迁走,最后是家里有些资产的赶在胡人劫掠前跑了,留下的人,死的死,残的残,男人被砍头,妇人被奸淫劫走,尸体投到河里,连河水都不流了。”
“如今长安也这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姑娘可听俺一句,不会错的!万不可再往前了!”
苏缨听到这里,已是齿关轻扣,心底发冷。
她虽年纪尚还稚嫩,但并不是不知晓世事的人,小时候,家里请过先生教她识字,读的几本书,自古以来朝代更迭之事也略知一二。
究竟沧海横流之际,个人的性命算什么,也清楚。
况且,从前她也听过幽州遭外族屠戮那事的。
若说幽州地处偏远,紧挨着外族,遭屠戮是边境的偶然冲突。
那今日连长安的高门都在抛弃祖宅远走,事态究竟恶劣到了一个什么地步,竟无法想象。
她对春生道:“这样吧,前面也到河洛府了,余下的路我也认得,你就先回去罢。“
春生不妨她竟独自也要去,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
苏缨又借了纸笔,写了一封家书,给父母报信。
递给春生,又给了他一些钱财。道:“你速速把这封信,替我送到西陵东郊苏府,交给一个叫张大柱的门人,说是苏缨送的信。这事最要紧,你替我办成,我感激不尽。”
春生见她神情郑重,知她意已决,万般无奈,只得应了,珍而重之揣了信。
两人天明时,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分道而行。
苏缨只剩一人一马,换了新的照身帖,依旧走官道。
越近长安,山雨欲来的氛围就愈发浓烈。
时值七月,正酷烈时,长安地处关中,背倚终南,天气依旧晴朗,万里辽阔,无一丝云彩。
官道上人自北而南的人,逐渐多起来。
自南而北的,稀疏寥落。
这是第一波消息灵通的已经走了,有些聪明眼尖,六感敏锐的,渐渐觉察出些什么,也开始活络心思,逃难去了。
只见路上行人,大多的神形坠坠,脸黑眼青。
虽人多,却鲜少有人谈笑,百步之内,唯闻车轮滚滚,驴蹄答答,脚步切切之声。
繁华博大的长安城,巍峨高耸,如在云端的城墙,就这般出现在眼帘中。
苏缨驻马坡头,遥望长安。
……
刘叔给的接头点上,这一日傍晚在长安城外某一处偏僻客栈,住在指定的天字一号房中,若有信的话,会有人送来。
日将暮,苏缨便打算在这里休整一晚,明日再进城。
她连日舟车劳苦,脚下已磨起了茧,双腿之间,挨着马鞍之处更是皮破又磨,磨了又破,早就红肿一片,虽给店家要了水洗澡,愣是赤足站在浴桶旁,久久不敢踏足热水中去。
她用足尖试了试温度,小心翼翼往内探,注意集中于对抗可能出现的剧痛,以至于没有听见门扉间响起的轻轻叩门之响。
苏缨头发高挽,站在桶侧。
一双常裹于锦缎,金装玉裹的足尖,底色白嫩得像大块羊脂玉雕琢而成,此时红是一片、青是一片,还破了皮,不多时,她额间已密密起了汗,脚下没踩住一滑,热水直接浸没腿根,大片破皮的皮肤直接入水——
尚未准备好接受疼痛的大脑一麻,痛呼出声,尾音颤抖,听来极是痛苦。
就在她呼出声的同时,门上又厚又重的门闩被人一掌击开,一门骤开,冷风一下子窜了进来。
她脸色霎的雪白。
再度惊呼出声,立刻藏在了水里,只露出一颗头。
只见门闩猛地碎裂开,门推半扇。
她看见来人,怔住了。
那人也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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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浴红衣鸳鸯相对
本满握着一把青丝, 尚未及挽,这下垂落在肩, 半截入了水。
身上擦破皮的伤被热腾腾的水一泡, 其滋味难以言喻。
苏缨登时双目泛红,眼前蒙上薄薄雾气, 然而她尚顾不得身上的疼痛,一手握着木桶边,一动不动的看着推门的人——
来人身形清矫, 风霜落拓,氤氲雾水之间,隐约见他熟悉眉眼,正是久别的燕无恤。
多日不见,他似瘦了些, 风姿却不减, 卓然若皎月青松。
他一手推在门边上, 往里看来。
水汽袅袅,一把青丝如瀑披落,肩头玉琢似的一片莹然。
他面色一改, 立刻又合上了门。
“砰”的一声,似比震破门闩的力道更大些。
那薄薄的门扉, 十分可怜的颤抖几下, 好歹没有被他没有把住的力道拆下了。
苏缨被吓得脸色唰得雪白,又反上一层直接晕染至耳根脖颈的红潮。
此情此景,已大大超出了她能想到和处理的情景, 她想要从水里出来穿衣服,奈何下水踩滑的时候太急,扭到了足,兼双腿伤处被热水浸泡疼痛,勉力一站,腿下一软又跌进去,一阵水花声响。
急得快哭了。
屋子是天字一号房,陈设精美,灯火亮堂,门上透光的,隐隐看见他的身影还在门外,稍远了些,又近了点,又转过了身。
门扉再度被轻轻叩响,传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阿缨,怎么了?”
苏缨据实道:“腿伤着了,疼,站不起来。”她恼羞而怒,抱怨道:“你怎么忽然就来了,也不敲门,吓着我了。”
“……”
燕无恤无言以对,讷讷的在门外站了一会儿。
见屋中依旧没有动静,唯恐她真的伤着哪里,关切道:“是不是扭伤了?你运潮汐明月诀,过血海、阴陵泉两个穴位试一试。”
“……”
里头沉默了一会儿。
“血海、阴陵泉在哪里?”
“……”
眼见场面要僵持下去,忽闻楼中有脚步声响,燕无恤道:“我进来了。”
苏缨吓得面上红潮尽褪,小脸煞白,惊呼:“不要!”
然而那人似未听闻,推门的声音已响了起来,她惊吓之下,往水里钻,又拉过自己的衣裳,顾不上会沾水,兜头兜脑的盖在头顶上。
门扉开了,重又合拢。
气流从门间灌进来,吹的案台上的烛火不住上下跳跃,火光微微颤动,阴影摇曳。
一桶热水,顶上盖着柔软的绯衣,随水潋滟浮动。
雾气、水汽、热气、香气扑面而来。
进门那人,一动不动。
衣料罩于顶,热气成倍的氤氲起来,苏缨在桶中衣底,被蒸得浑身发红,也不知是怕是羞,心口跳得疾快。
她悄悄在衣裳顶上掀开一个口子,往外窥看。
浴桶之畔,隔着一道薄薄的纱屏,此刻屏风底下也晕了水,顺着水的痕迹一点点看去,看到一道衣摆。
她发着怒,声音闷闷的:“你、你出去。”
屏风那边,他轻叹一口气,柔声道:“我已蒙了眼睛,你略披件衣裳,让我进来将你扶起来可好?你这般久了,要着凉。”
苏缨稍稍抬起视线,见他站在原地,双目束了一条黑布,袖子缺了一角,显是方才仓促之间撕下系来。
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双眼被蒙着,鼻梁挺拔,微抿着唇,灯影投在面上,一点表情也无。
不知怎的,见他竟是这样坦然的表情,越发衬得自己这边窘迫难堪。
苏缨心跳愈疾,也知道不能这么着,身边唯剩下的一件衣裳也弄湿了,犹豫片刻,轻若蚊蝇的嗯了一声。
他循声走了过来,脚步如常,只微有些迟缓,手抚屏风,又摸到浴桶。
苏缨背过身去。裹着打湿的衣裳,一手扶着桶边,颤颤巍巍立起来。此刻自己近乎赤身,与他咫尺之距,听他呼吸就在近前,已是羞窘得脸上都冒了烟。
正欲说话,下一刻,一件衣裳搭在肩头,一条滚热臂膀伸了过来,从身后一搂,转眼间天旋地转,已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横抱在怀。
他的臂膀之间,稳稳当当的,还有令人安心的熟悉好闻的气息。
很快就将焦躁与窘迫安抚下去,惟余……恼怒。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
从水里捞起来的苏缨,像被水所湿,浑身炸毛的猫儿。
“我敲门了……”燕无恤答。
“我没听见!你震门闩的气力都有,不知道敲大一点声,你没有用飧食么?”
燕无恤将衣袍一角牵着,兜头兜脑按在她脑袋的位置上一通揉搓,抱着她,大步走向床榻边。
“没有。我来得急,赶着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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