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吸人注意的是——宫殿当中的巨大水精盘,黄金托盘上、用玉石、琉璃、铜银镂错,描漆洒金的筑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微型宫殿,还原了天子的宫阙。
殿中一个人也没有,苏缨和道袍老人正蹲在小小的一个砖石砌就的通风口上。
她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唯恐给人发现。道袍老人倒随意,一个纵跃,直接落在了巨大的水精盘前,朝苏缨招手:“来,你来。”
苏缨不会轻功,望着约莫还有几十尺的地面发愁。
道袍老人露出了非常疑惑纳闷的神情,看她试探着想往下跳,“咦”了一声,又轻身而上,一手拎着她的领子,从顶上拎了下来。
苏缨刚刚落地,惊魂甫定,就听见他又惊又喜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来。
“看啊,长乐宫。这里是西极门,这里是天极门,这里还有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叫仙宫苑。御道有九九八十一阶,最顶上就是定安殿。”望见这个微型的宫阙,道袍老人就像一个得了玩具的欢欣孩童,无限欢喜鼓舞,对苏缨指着长乐宫如数家珍。
他面上忽然露出了非常神秘的神情,对苏缨说:“我会飞。”
苏缨见他非常热情,很渴望得到认同一般,便也听得仔仔细细,听到这一句,十分捧场的露出惊奇的神色:“你难道是天上的神仙?”
道袍老人嘿然一笑。果断摇头:“我不是神仙。”
他又说:“我曾经从这座鸟儿都不敢去的宫殿上飞过去,谁也奈何不了我,我想杀谁就杀谁,我想要他做什么,他就要做,不然我就要杀了他。”
这一句话,让苏缨对他身份的猜疑又笃信了几分。
这古怪的道袍老人,应当就是从前在长乐宫仗剑刺杀天子的青阳子。
世人如何能想到?当年一怒刺天子,以一己之身掀起江湖惊涛骇浪,褒贬参半的传奇人物并没有死,他竟然状若疯癫,形若鬼魅的生活在白玉京的地底下。
苏缨虽然确定了他的身份,却没有开口揭穿。随着他的指指点点,目光在长乐宫上方停留,真的找到了那个神仙捧露的雕像,就在距定安殿不远的位置。
皇帝起居,批阅奏章日常议政的定安殿,原本应当是整个永乐宫最高的地方。
然而今上笃信道教,寻仙求长生,设了高入云霄的神仙捧露雕像,每日承接天上的“无根之水”,送服丹药。
所以在长乐宫竟然出现了定安殿不如捧露像高的奇观。
苏缨心中嘀咕:白玉京门口也有一个集天下神兵所铸的天女散花像,当今天子真是喜爱雕像。
青阳子又拉着苏缨,絮絮叨叨的说了许许多多长乐宫的详细信息:哪里有岗哨、哪里卫兵最多、哪里视野最好、哪里可以俯瞰天子之座。
苏缨虽然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但是不忍拂一个头发白发老人的意,拿出在家中哄老父亲的耐心,不但听进去了,还与他指着这小小一盘,你来我往,议论起来。
青阳子在地底已久,神智已然昏聩,口齿不甚清晰,难得一个少女,竟肯听他言语,还与他议论,喜不自胜,越说越起劲。抚掌笑道:“你好,你很好,燕小儿没有你好。”
苏缨笑吟吟问他:“为什么燕小儿没有我好?”
青阳子想起燕无恤,登时表情变幻莫测,如强塞了一口闷泥入口,他面色青白,忽又黑沉,即便是早已失智,仍对此名号残留反感:“混小儿一个,王八嘴里撒尿的淘气玩意儿,不提也罢。”
“……”
他说得粗鄙,嫌恶之情溢于言表。
仿佛燕无恤不是他传承剑意的半个徒儿,竟是仇家一般。
在加上燕无恤曾经叫他“老匹夫”,苏缨感到,这对门面师徒的关系实在是非常差。
似乎想要将“燕小儿”的名字晦气散去,青阳子摆了摆手,又拉起苏缨兴致勃勃的说起来。
良久,终于等到他倦了,苏缨问他:“前辈,您知道怎么出去吗?”
问罢,看见青阳子一脸的茫然,怔了一怔。
“您知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青阳子依旧茫然。
他指指“长乐宫”:“这不皇帝老儿的宫殿吗?”
“……”
是了,如果青阳子知道怎么出去,他怎么会困在地底打转儿?
可是外面还有一群不知道受谁指示的人以她为诱饵,给燕无恤布下了天罗地网,她必须要尽快与燕无恤取得联系。
苏缨抬头四顾,发现除了通风口,这间宫殿没有别的缺口。走到墙壁边,摸到门都是雕画出来的假门。探过四壁,竟然都是实心的。
她心里狠狠一沉。
青阳子见她不再搭理自己,反倒是四面八方寻起出口来,指指顶上,对她说:“不打紧,你有潮声,我会飞,我教你怎么飞,你用潮声撞破几个石头,不就出去了。”
……
燕无恤循着线索,找到太玄宫的时候,已经是夜幕合拢时分。
太玄宫是皇家御苑,即便还未落成,寻常人依旧进不去。燕无恤被他们用刀枪拦在了殿外,他第三次交涉未果,司造台上卿徐明义听他身份,亲自来拦。
徐明义道:“燕统领,你才走马上任,就要擅闯御苑,犯下欺君之罪不成?”
徐明义虽面僵色冷,腰硬如铁,心里却突突打鼓。
对面的青年人看起来实不像是会被他言语唬退之人,莫看他生的温和干净,人模狗样。身上不知怎的,散发着杀人越货的狂徒悍匪一样令人心惊胆寒的气息,黢黑一双深目,令人如囫囵吞冰,后背生寒。
徐明义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一步,退到卫士的刀戟门后。
对燕无恤身后跟来的太初楼诸人说:“你们统领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你们也不懂?还不劝他回去,这可是杀头的罪过。”
就在他后退的当头,燕无恤朝前走了一步。
徐明义察觉不详,心头猛跳,忽觉眼前一昏,只听得耳边刀剑乱响,自己天旋地转,喉咙间一阵窒紧,竟已被燕无恤将脖子拿在掌中。
他的手白净修长得像是提笔的读书人,然而稍握的瞬间,徐明义脖子根后一阵骨响。他心头大骇,双腿打战,用尽全力才勉励维持住上卿的威严,提着一口气呵斥道:“燕……燕贼,你竟敢堂而皇之,要挟朝廷命官!你这是死罪!”
燕无恤嘿然而笑,他额上带着汗,喘息微微粗重。这一日被各种线索牵着鼻子走,事事投鼠忌器,早已磨光了耐性。
他本生于草莽,混迹江湖,沾染匪气,恃才傲物,全然不讲徐明义满口的“欺君,死罪”放在耳里。
他再度收拢掌心,只见徐明义满脸红胀,毫不减力,似乎就要这样将他脖子扭下来。
“现在放路,死活由我。若不然,我留你黄泉路上打个伴。”
话音刚落,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燕无恤!”
转过头去,见是李揽洲。竟不知何时带兵已至,玉面映火,一脸阴沉:“擅闯御苑,劫朝廷命官,你竟然胆大包天到这个地步?”
燕无恤瞥他一眼,掼开手底的徐明义,迈步往前,旁人竟也不敢拦。
徐明义咳嗽顺气,低垂眼角,掩去目中暗流涌动的阴骘之色,一言不发。
“站住。”李揽洲唤不住他,急得面色泛红:“这是圈套!他们就要让你闯进去。就算你救了人,也难逃一死。”
徐明义声音沙哑,边咳边问:“李、李司丞此话何意呀?”
燕无恤微微冷笑,兀自向前。
他的罪过一直都在朝廷的账簿上。有了又销,销了又有,其上名目繁多,分门别类都是死罪,归根结底不过“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又怎会忌惮再加甚么擅闯御苑、绑架朝臣之罪。
燕无恤没有对李揽洲的话回应一字半句,李揽洲与徐明义等人并无二般,若不来拦,便也无暇料理。
李揽洲面上微微抽动,忽然扯过身侧刚刚抓到的一个名叫“月横江”的在白玉京胡乱散布谣言的三脚猫功夫侠客,一脚朝他臀上踹去。
诸人面前是太玄宫挖下的深深地基,那无辜受难,猝不及防被波及的月横江“啊”的大叫一声,落了下去。
李揽洲两步向前,对司造台上卿徐明义道:“抚顺司的逃犯进去了,按天子谕令,除了长乐宫定安殿,抚顺司要逮捕,任何人不得阻拦。”
徐明义脸上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白了又黑,牙关紧咬,磨不出一个字来——你打量我没看见这人是你踹下去的?
可李揽洲动作太快,除了近身的人没有人瞧见,若要反唇相讥,这样的稚拙口角,就算抬到御前也不会有人信。
抚顺司要抓捕逃犯,这个理由实在太过强大,徐明义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让开道来。
李揽洲又扬声道:“是我调令太初楼统领燕无恤协助我抓贼。若宅家有诏令,我自会去见。”
这是要保燕无恤。
徐明义面色阴晴不定,实实没想到李揽洲会掺这趟浑水。
徐明义虽然是太傅孙卓阳的门生,然而他今夜听到一些风声,此时此刻,心里也有了自己的盘算。时局变换莫测,成王败寇未可知,他已尽力舍命相拦,传到老太傅处也有话说。倒不至于真的要白刃相见,拼个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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