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夫妇面对这般雍容的妇人实在惶恐至极,一时间分外拘谨,坐立难安的样子,生怕自己哪儿惹了人家不快,生出什么事端来。
皇后示意二人坐下,这才环顾四周:“怎的不见令堂?听闻她身体不适,我倒是认识不少医术极好的大夫,两位既是带着令堂来看病的,兴许我还能帮得上忙。”
“真的吗?”李达娘子眼前一亮,正欲说话,却被李达给拦下了,只听他分外客气地道,“夫人准许我们一家人住在此处已是极大的恩惠了,我们又岂敢再叨扰夫人?我的兄弟姚闯已经帮忙在长安城里介绍了几个颇有名望的大夫,家母的病不敢再劳夫人费心。”
皇后笑了笑:“我听闻令堂病得极重,且并无心医治,可是真的?”
问及此事,李达夫妇皆是一阵唏嘘叹惋。为着劝母亲去看病一事,两人也实在是发愁的。这都劝了一天了,他娘也不知怎的,死活不愿意再看病。
皇后开口道:“不知可否带我去见见她老人家?”
李达夫妇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了头,领着皇后前去。
到了卧房门口,李达娘子率先推门进去:“娘,姚夫人来看您来了!”因着这宅院是为姚宅,李达娘子想当然的以为是冠以家中男主人的姓氏,故而想着称姚夫人并没错处。殊不知,这姚宅是专属于太后一人的宅院。
皇后听了倒也不纠正,只淡笑着跟随她跨过门槛。
这时,李达娘子大喊一声,突然狂奔着往里而去:“哎呀,娘,你这是做什么,怎就突然想不开呢?”
跟在后面的李达明显感觉情况不对,立马飞奔入内,却见自家母亲不知这样的身子哪里来的力气,居然把白绫悬在了房梁上,就在他家娘子进门的那一刹,李大娘脚下踩着的板凳被踢倒在地,整个脖子挂在白绫上,竟是……要自杀!
皇后在门口看到这一幕也是大骇,怔怔站在那儿一时不好上前去。
只见李达过去将其母抱起来放回到榻上,和妻子二人跪在床头,话语里带了哭腔:“娘,您这是做什么呢,咱们说好了来长安城看病的,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呢?爹临终前对着孩儿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您老人家,您说您要是这么走了,叫孩儿日后如何跟九泉之下的爹交待?”
因为拯救的及时,李大娘的脖子才刚刚挂上去,倒是捡回了一条命。此刻躺在榻上惨白着一张脸剧烈咳嗽了好一会儿,方才缓过劲儿来。
李大娘眼眶含泪,看着跪在床前的儿子儿媳,心中也是酸涩:“达子,娘知道你孝顺,可娘自己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何苦平白的让你再花那冤枉钱?为了给娘治病,你不惜变卖了家里的田产和房子,你可曾想过,待日后咱们一家人离开长安,又将去往何处?”
李达抿着唇,拳头一点点握紧:“娘,这种事不用你担心,儿子自有打算。”
以后的事他还没想太多,为今只愿先治好阿娘的病。老家的郎中说阿娘活不过这个冬日,他不信,一定要医好阿娘的病,目前再没什么比这事要紧了。
“自有打算?”李大娘突然拍了拍床板,声音带着几分严厉,“你的打算是什么,你把元宝送去他外家,其实是根本没打算再要回来是不是?”
李达听得神情一怔,他娘怎么连这事都知道?
李大娘又咳了一阵,虚弱地道:“来长安之前我就听到你们夫妻俩商量,元宝的舅舅无子,你们送他过去是不打算要回来了。而且,元宝他舅还给了你们银两是不是?那是你们的亲生儿子,我的亲孙呐,你们怎么可以为了我这个老婆子,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李达夫妇没想到这事居然母亲早就已经知道了,一时间两人心里也不是滋味儿。元宝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心里哪里舍得,可娘的病也不能不治啊。
李达娘子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没说话。当初为了这事,她背地里没少跟达子吵起来,可如今既然都到了长安,她其实也认命了。
“娘,我哥是个好人,嫂子人也不赖,元宝跟着他们家肯定比在咱们家过得好,而且我若是想他了还可以回去看望,都是亲人,谁照顾不是照顾呢?没准儿元宝还就喜欢住在他外家住呢。”李达娘子这般说着,脸上努力挤出笑来。
“胡说!”李大娘打断她,“都是当娘的人,他自幼都是由你带大的,纵然那是你亲哥,你就当真舍得把儿子与了他?何况,元宝是我们李家的血脉,哪能随随便便就跟了他人姓?”
李达夫妇低垂着头,没说话。
李达娘子此时的心岂会不痛,当初李达初跟她说要把元宝给她哥时,她气得都想着跟他合离算了,她带着自家元宝离开再不在他们家待着了。
可看着娘的身子一日日成了这样,她到底也不是那无情无义之人。何况,自打她入了李家门,婆婆待她就像亲生女儿一样,她的心岂是那木头做得?
至于李达,在他看来儿子重要,可娘更重要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初爹摔断了腿,娘是如何一个人含辛茹苦的撑起这个家,又是如何日辛夜苦为他攒下聘礼娶到媳妇儿的,甚至为这个家熬坏了宝贵的眼睛,耗损了身子。
虽然是继母,但娘待他当真是好的没话说。
他病了,她不辞辛劳没日没夜的照顾着,省出自己的口粮给他做上一碗葱花白面汤鸡蛋,专门儿的给他补身子。他在外面受了欺负,父亲腿脚不便帮不上忙,娘一个妇道人家却跑去跟人理论,豁出性命不要也要给他讨一个公道回来,说他们家只要有她在,就绝不容许被欺负。
还记得有一次,他生了场大病,有半吊子的郎中说这是瘟疫,让直接活活烧死,莫要传染了村里其他人。可娘就是不肯,在村里人的威逼下,她甚至独自一人带着自己去了百里之外的破庙里住了一个月,娘没日没夜的做绣活儿赚钱给他找郎中治病。
最后才得知其实不是瘟疫,只是得了严重的风寒。
后来他病好了,跪在娘跟前发誓,这一辈子,他都会永远孝敬娘,把他当自己的亲生母亲来对待。
这么些年,娘一个妇道人家有多么不容易他全都记在心里。
何况,娘的身子也是为了这个家才一点一点熬得浑身是病,他又岂能干看着什么也不做?
他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李大娘却突然坐起身来,颤巍巍着从枕头下面取了个小盒子递给夫妻二人:
“你们临出门前变卖了地契,我又借了乡邻的银子赎回来了,等你们回了家,将之前变卖的银两全都还给乡邻,这房子还照样是咱们的。好歹是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说完又看向儿媳妇:“还有元宝,你娘家哥哥嫂嫂也都是明事理的人,回去把银子给人家,把孩子带回来,莫要给孩子心里留了疙瘩,长大了想起此事也跟你们不亲近。”
“娘……”
李达娘子眼眶含泪扑进了婆婆怀里,此刻是满心的感动。再想到此刻不知在哥哥家中哭成什么样儿的儿子,心也跟着阵阵绞痛。
那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如今不在身边,她不知有多少个夜晚睡不着觉,耳边全是儿子的哭声。
李大娘抚了抚儿媳的脊背,目光落在隐忍着眼眶通红的李达身上:“达子,娘知道你一心想给娘治病,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凡事总得有取舍。何况,娘最后的愿望你也帮娘办到了,这辈子也就再没什么遗憾。”
她说着,叹了口气,整个人倚在床头的墙面上,看上去有些虚弱乏力:“我知道你们都好奇,事到如今,我也不瞒着你们,早些年我心心念念的失散的儿子,正是萧国公,萧景旗。”
皇后静静立在门口,心跳滞了几息,抓着帕子的手收紧几分。
李达夫妇更是如雷贯耳,尽管早已有了猜测,可骤然听到娘亲口说出来,两人依旧被吓到了。
李大娘却好似陷入了回忆一般:“当初为了拦住追赶我们的人,我被人捅了几刀,奈何命大,并未伤到要害,居然还有一息尚存。
恰巧你父亲上京赶考时经过,便把我给救了回去。我的伤很严重,他花光了自己所有的盘缠给我治伤,却延误了赶考的时辰。
后来我跟随你父亲回了家,原是打算一生为奴为婢也要报答他的恩情,不料他却开口说娶我。”
“起初我没应,我嫁过人,还有个儿子不知下落,如何能再嫁他人?可又看你父亲独自一人拉扯你长大十分不容易,我又念着当初的救命之恩,日子久了到底也就应了。
他以前还答应了要帮我找儿子,说若是找到了,咱们一家人安安心心的过日子。可那些年朝廷腐败,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饿死的更是不计其数,找人哪儿是什么容易事,便一直没个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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