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晔注意到她的目光,指手让掌柜的拿下来,湛湛端在手心里打量,是只内画的鼻烟壶,水晶做的坯子,内里的瓶身上绘着荷塘荷燕,颜色的深浅很搭配,水墨丹青,做工样式都格外细腻精致。
“您瞧怎么样?”她举给他看,“我想买下来送给老太太。”
富察老太太只喜欢抽水烟,她刚刚指的是他们家的老太太,他们家老太太就好这口儿。
郝晔受宠若惊,这是把他当自成家人不说两家话了,“你看着成就成,”他宠溺地看着她说:“老太太待见你,你买什么她老人家都喜欢,嫌弃谁也不能嫌弃你这份孝心。”
正说着,掌柜的泼了盆凉水下来,拱拱手说:“对不住这位爷,这位姑娘,早先这壶就被人定下了,说定了今儿晚上就过来取,要不您二位再瞧瞧别的?”
大致瞧了眼其他的鼻烟壶,要不是釉里红,青花加紫,颜色跟瓷质拙劣落俗的,要不就是爆竹筒的形状,二踢脚似的,样子不讨喜。
见她神情失落,郝晔拿过鼻烟壶看了几眼,开口问:“这是古月轩出产的真迹罢?这东西合咱们家姑娘的眼缘,您给个价,我这儿出双倍。”说着看向她:“算是咱们俩一起买来孝敬老太太的。”
掌柜的一怔,知道是碰上识货的主儿了,鼻烟壶巴掌大的玩意儿,在瓶身内壁上作画谈何容易?据说是用头发沾着颜料一点一点勾抹成的,一个壶保不齐要画半年,京城里擅长这门手艺的只有二十年前一姓胡的人家,家中老太爷垄断手艺,不收徒弟只家传,人送外号“胡仙”,开了一家名为“古月轩”的作坊,他们家的制品曾盛极一时,不过后来随着胡家家道中落,也就销声匿迹了,遗留下来的几乎件件被奉为孤品,后来涌现出的一些画师名家,作品也不及其当年半两的风头,价格自然也就被无限抬高,堪比金玉。
湛湛当然不肯让他破费,“没关系的,咱们还是上别家看看去罢,好歹是我的一份儿心意,怎么好意思顺你的人情儿呢。”
掌柜的也说,“实在是对不住二位了,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我这做生意也得照顾顾客的情面儿不是,爷您见谅。”
郝晔其实没个所谓,主要还是不忍让湛湛的心思落空,冷下脸说:“既然东西都有主儿了,怎么还放在外头显摆,姑娘要看,事先也不说明白,谁的脸面那么大,把别人的都给挤兑没了。您少跟我这练贫,什么价您就直说。”
掌柜的见人脸急,自个儿也急出一头汗,皇城根下,个个儿都是气粗的爷,谁都得罪不起,正盘算着怎么才能跟人说明白,眼珠子往门外一瞥,简直喜出望外,正主来了,慌甩甩袖子迎上前,“三爷您来了。”
第21章 云山雾沼
随声去看,原来是熟人,诚亲王撇襟跨入门内,目光略微抬起掠过一眼,复敛起,应了声说:“来取我那物件,正赶上你店里忙。”
掌柜的还未来得及开口,郝晔打起官腔,抵拳拿捏起架子,笑道:“呦,这不是三爷吗?真是巧了,在职上跟您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没想到今儿也不例外。”
允颀阅过的笑多了,谦卑的,应承的,甚至是憎恶的,眼前这种最不招人待见。
郝晔不像他阿玛,是科举出身的学究性子,非黑即白,而是游走于宫禁跟市井间的圆滑,颇有些笼络人心的手段,这种浮于表层的虚伪很难对付,当面一套,背后少不得精明算计。
掌柜的腆着脸笑,把他往里引:“原来二位爷一早就认识,三爷来迟了,您那物件差点就被这位爷相走了,您瞧瞧,两位爷一样的心思,这可真是麦芒落进针眼儿里,凑巧了!”
郝晔见他走过来,不动声色地隔他的视线把湛湛挡在身后,将手里的鼻烟壶立在柜台上,略微一笑道:“原来这是三爷定下的,恕微职无礼了,稀罕物件儿也难怪大伙儿都喜欢。”
见他护雏似地护着她,允颀淡淡扬起眉道是,似有似无地往他身后看了一眼,“下个月是万寿节,想想没什么好送给宫里老主子的,那日见人店里这只“河海清宴”的鼻烟壶寓意还挺吉祥,虽说是一眼瞧中,不过当天手头上有些短,只交了定金,今儿过来刚好把剩余的欠款补齐。”
这一眼看得郝晔极不舒坦,心头莫名冒火,耐于涵养,只客套笑了下道:“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这回是微职冒犯了三爷,既然是王爷先瞧上眼的,微职断然也没有截胡的道理,三爷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道目光擦着他肩头,不经意地折向后方,诚亲王略微抬起下颌,室内的光火粲然,缓慢流转过他的唇鼻,“那倒也不见得,真正瞧上眼的,那就是自个儿的。”
郝晔一听这话乍了翅,冷竖起眉头,似笑非笑地问:“三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儿这茬儿来得有些邪性,允颀蓄意挑衅,好像就等着他这一问,既然迟早都会是他的人,如今站在别人身后成什么体统,不论他跟湛湛有没有感情,都感觉受到了触犯,他忍下零星火气,极淡道:“那得看你怎么理解。”
这么着就算是把话彻底挑明了,先前只是怀疑,现下得到对方亲口论证,敢情丫真的对湛湛生出意思,惦记上他的人来了,郝晔攥起拳头冷笑,“以前敬重三爷的为人,眼下看来也不过如此,紫禁城养出您这么个厚脸皮的爷出来,我都替您臊得慌,请三爷顾忌自个儿的身份,勿要徒惹是非。”
这闹得是哪一出儿,怎么话说着说着就说蹭脸了,掌柜的在一旁一脸懵逼的样子,想出声劝和又畏畏缩缩的,唯恐被殃及。
湛湛云山雾沼的,听不出两人话里的玄机,以前也没听说过这俩人有什么不对付的,只知道话说翻车,爷们儿闹急眼了,忙拽着郝晔的手肘,“哥哥,”她低下声气儿说,“有话好好说,您别这样。”
若不是她拦着,郝晔恨不能一拳闷他脸上出气儿,怕惊着她,强行压制住火气,敷衍拱了下拳说:“三爷趁早收敛好您自个儿的心思,北京城转来转去就这么大个地方,可甭因为一时不自重,败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今儿这事我暂且不跟您计较,下不为例。”
湛湛听着脑筋上突突直跳,郝晔把人骂的这么不客气,诚亲王看似大度不回嘴,不过瞧人样子,眉梢微挑起,眼眸深不见底,似乎能把人吞噬了,岂能善罢甘休。
她忙绕出身,仓促向着他蹲了一礼,拉起郝晔的袖头向外走,想赶紧抽脱出这场是非。
半道上就被人截住了,诚亲王挡在她脸前,明目张胆地看着她,沉下声问,“怎么着也算是半个熟人了,见面不打声招呼就走,太过见外了罢?”旋即提起她的腕子问:“我那药好不好使?手上好些了没?”
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刮过一阵烈风,郝晔出手朝着他脸上凿去,允颀一偏头,险躲过去,提掌抵上他的拳头,满脸的不屑,勾起嘴角微哂道:“就这身花拳绣腿,当初怎么被侍卫处选拔上的,别是给冒领的。”
郝晔疏开眉头冷哼,“三爷别急,今儿且得罪您,费时间让您好好儿地领教领教。”
看样子要打起来,湛湛被他们合伙让出局外,急得两眼一抹黑,眼前俩人狮牙对虎口般对立着,无论如何也得想法子给制止住,两人的功夫看上去势均力敌,她害怕郝晔受伤,又怕得罪了诚亲王。
慌张之下,只能找状态之外的掌柜帮衬,“待会儿开擂,咱们俩一人拦一个,横竖不能让人打起来,两位爷要是在您店里闹出个好歹,什么后果您自个儿掂量罢。”
掌柜的被她劝为心神,忙上下磕着头说成,两人相争,必有一伤,还可能是两败俱伤,甭管什么结果,都是要命一宗儿,再说店里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过程中真要是损失大发了,一年半载也别说开张了。
两人打好商量,也暗中准备着,郝晔跟诚亲王也分别都把下摆别在腰身上,眈眈相看着,等着对方出手。
湛湛把心提到嗓子眼儿,正胶着,门外匆匆奔进一人,握下拳点膝见礼,回话道:“回三爷,外头出乱子了。”
来人是诚亲王身边常跟的那位戈什哈,口气听起来十分紧急,抬头见屋里这幅情景,表情明显有些愣怔。
闻言几人才注意到门外乱哄哄的,人流逃窜,惊惶地像弹跳的蚂蚱,俱由北向南疏散着,窗外飞快闪过几只人影,扯着嗓子大声呼嚎:“安定门走水了!官府要下来拿人了!”
第22章 夜话别离
混乱当头,谁也没了打斗的心思,诚亲王跟郝晔交换了下眼神,偏过身细问,戈什哈也不大清楚,“......听说是安定门外有人放火,烧了一整座牌楼,现下整个巡捕营衙门都出动了,正各处巡查搜捕可疑人物。”
京城内城有九门,位于城北的安定门为出兵征战得胜而归的收兵之门,故取回兵安定之意,敢捅这门上的篓子,可见纵火之人的居心叵测。
郝晔是个有担当的人,身为侍卫,对上的赤诚是打骨子里油然生出来的,二品马褂雁翎刀可不是白白佩戴上装样装好看的,临到眼下这种阵势,必定不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