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兮歪着小脑袋想了想,“是说过这事儿来着,”她提起腰间的那枚荷包,“额娘说这荷包是别人的,就住在京城,这次回老家,我是不是得把这个物归原主?”
湛湛跟诚亲王互视一眼,笑道:“那是自然。你还能见到你在云南的那位姑姑呢。”
说着诚亲王往远处抬了抬下巴,湛湛往那个方向看过去,一个小男孩藏在闵兮的那所帐篷后面正偷偷往他们这边望着,湛湛冲他招手,“好孩子,快过来呀。”
闵兮看到他,远远地冲他吆喝,“桑格哥哥你来了!”
诚亲王把闵兮抱下来,两个孩子就手拉手去玩了,湛湛跟他各自骑了一匹马往远方驰骋而去。
你追我赶的游戏,五年的光阴里,他们不知道玩了多少次,累了就找一处湖泊停下来双双躺在草地上,在这个至高的地界里,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杂音纷扰,有很多事情成了遥远的记忆,有的甚至已经忘记。
陪伴他们的是牛羊成群结队,篝火人声鼎沸,还有冰川轰隆隆的雪崩。
她靠在他的怀里,陶醉在浅薄微凉的日光中,天际有一只雄鹰翱翔,冲破积云,展翅向更远更高的方向飞去。
第96章 番外 闵兮和希珉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腰横玉带紫罗袍,赤胆忠心保王朝……”
耳边又依稀传来这句戏词,十一年了,每次在混沌迷茫的思绪中唱响,都是无限折磨他的噩梦。
四月凌晨的风从袄领子钻进去,沿着脊梁骨脉肆意妄为的舔舐,他猛的一个哆嗦大梦初醒,满头的冷汗,手中还握着杭绸丝绦装饰的刀把,抬头往远方看过去,晨曦似积压的棉絮从保和殿的飞脊后升上来。
南面军机章京值房里已经有官员进出,他摆了摆头让脑子更清醒些,今天是万寿节,从午门入的文武百官,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后,再入慈宁宫谒见,必走的就是他们隆宗门。
他在门上打瞌睡,是大忌,还好及时醒了过来,时间尚早,还未有入宫的人员打隆宗门上经过。
也是想到什么就来什么,军机章京值房再往南,保和殿西侧的后右门上走出两人,一说上说说笑笑。
一个成年的男声问,“你阿玛额娘呢?怎么就你一个人?”仔细辨认的话,是九门提督郝晔的声音。
一个年幼的小甜嗓回答,“我额娘是个懒虫早起不来的,我阿玛他老人家只好先在家等她起床了。”
“你今天生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兮兮今年满十二了吧?你跟你额娘长得越来学像了。”
远处那两人的影子走近,九门提督跨步走在前,身边一个小姑娘,一身藏区的打扮,甩着满头的辫子,一双小皮靴跟着郝晔的步伐一路小跑,双手揪着他的下袍,仰脸笑,“他们都这么说,郝伯伯,听我额娘说,您骑射很好,有空我还要请您指教。”
九门提督大人摸摸她的发顶,疼惜得望着她点头说好。他们一起走到隆宗门前,那个女孩儿调过脸朝门上看过来,不偏不倚的就迎上了他的视线。
一双杏核眼,眼仁润泽,攒着晨间的露,就这样带着微微的疑惑和惊讶望着他。
他认得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曾经陪他一起看朱红的宫墙,还有宫墙下爬行的蚂蚁,在那之后,他的世界就被蒙上了一层苍茫的灰暗。
希珉调开视线,同门上其他侍卫一起垂首肃立,郝晔摘下腰牌递给他们查验,闵兮也摘下自己的,近前的一名侍卫来接,她缩回了手藏在身后,走到另外一人的跟前,把自己的腰牌提给了他。
希珉一怔,从她手里接了过来,上面刻着她的名字:“闵兮”。果然是她,他的拇指从那两间凹槽里抚过,俯下身把腰牌还给她,“臣等确认无误,请格格入内。”
她收回腰牌在腰间扎束好,跟一枚缎绣的金桂花月荷包并在一起,抬起头目光怯怯的,“我瞧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
郝晔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动静,走了过来,希珉忙挺直身,冲他揖手,九门提督大人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你脸色怎的这样差劲?什么时候换的值?”
他吞吐着开口,“回大人,丑时。”
“放屁!”郝晔低斥,“说实话!”
希珉垂下头,默了片刻,苍白的嘴唇嗫嚅着道:“昨天戌时。”
郝晔霍得一下转身,目光把周围一众侍卫都劈得缩起了脖子,“常恒!”他点了隆宗门上侍卫领班的名头,扫视一眼四周,“你们这几个人都是昨天傍晚换值后,一直站到今天早上的?”
常恒忙走上前,臊眉耷眼的,支吾着应是,郝晔一声冷笑,“大内侍卫戌时换班后,夜间丑时下值,你们倒勤谨得很,两头顶着星星干熬着?!”说着回身看了一眼希珉,“还是说只有他一人如此?!糊弄谁呢?我从乾清门出身那时候,还不知道你们几个小子搁哪儿吃奶呢?怎么着?见人好欺负了?”
都默着没人敢说话,郝晔冷声道:“堂堂大内侍卫,有本事明着动刀枪,就别在背后玩儿阴的,诸位心里都悠着点儿,今儿是万寿节,本督不便跟你们计较,倘或再有下回,本督倒要问问大内侍卫总领班宋戈宋大人,他手下这帮人都是怎么提拔上来的?”
活落一甩袖就往门里入,走了几步觉得忘了些什么,只得又返回去,“兮兮,”九门提督从门上探身出来,“你不是要去见太皇太后么?该走了。”
这边闵兮怔愣着答应一声,从希珉的脸上调开视线,回过身跑跳着走远了,“郝伯伯,等等我!”
那细浪似的袍底,涌动着从他眼底消失了,再抬头时四面敌意夹攻,一侍卫冷嗤,“这年头,是个人都能找来靠山,什么玩意儿!”
常恒从他身边经过,狠力撞开他的肩,“恭喜尚大人下值了,歇着您的去吧。”
希珉颔首,紧紧咬住了腮帮,提着跨刀走下了阶。
郝晔望着闵兮的身影没入永康左门往慈宁宫的方向走去,他这才回身,经过隆宗门的时候,希珉已经不在了,该是那帮小子挨了他的刻,放他下值了。
他叹了口气,下阶穿过内右门迈步走向养心殿,提起这孩子的身世,他是当年朝廷削藩时,平南王府大厦将倾,支离破碎的见证人之一。两广总督手下的兵踏平了平南王整一座藩,平南王也在京城大殿前一命呜呼,满目的疮痍,血腥过后,只余下这一支血脉。
回京后他四下打听后得知,朝廷未赐平南王世子死罪,把他撂在了阿哥所,随后又陪着宗室子弟们侍读,随着年龄的增长,宫里开始担心他心中仇恨的种子萌发,做出危害皇嗣的举动,郝晔这时请示皇帝,把他带到了军中,让他在自己的麾下步军营里磨炼。
出宫后,宫里更加不安,唯恐尚希珉做出逆反之事,他跟皇帝商议后,暂时让他在隆宗门上当差,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做事,周围无数双眼睛监督,倒不必担心他活搅出什么风浪。
朝廷削藩,你不反,也要逼着你反,当时朝廷师出有名,掌握的有平南王府跟安南国勾结的罪证,亦真亦假,谁判得准呢。当今圣上,捏造事实罪名的手段,郝晔了解至深,平南王府就算是清白的,世人面前,也是个反叛的嘴脸。
这样出身的遗孤存活于世自然讨不到什么甜头,伴随他成长的是冷眼,谩骂,侮辱。郝晔作为长辈,就像今天的事情,只能间断的为他提供保护,他将来的路子还要靠他自己去拼,也许能赚到一个明媚的前途也未可知。
太皇太后生辰仪式一如既往的冗长枯燥,过后还要唱大戏,小辈人们都熬不住了,闵姝做为长公主要带弟弟妹妹们一起去御花园玩儿,闵兮跟她这位堂姐姐告了个便儿,就蹬着一双小皮靴往南走了。
那一头小辫子,还有藏区的袍服在兄弟姐妹中显得尤为扎眼,淳格格拉湛湛的衣袖,“你这当额娘的也不也担心么,那么个小人儿,你放心让她乱跑?”
湛湛不以为然,“藏区那么大个地方她都没跑丢过,整天打高原上奔呢,宫里这么大个地方,跑不丢的。今后这几年她就是想跑,都撒不开欢儿了。”
淳格格直撇嘴,“还真是出门长了见识,如今连咱们紫禁城都瞧不上了。”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名太监找到湛湛道:“回福晋,格格说要自个儿去玩,不让奴才们跟着一起,奴才不放心,给您回个话。”
还能说什么呢,这位心宽的额娘自然由他们家格格随意去玩了。
茫茫高原,就很少迷路,对付紫禁城羊肠小道,弯弯绕绕,分辨东西南北,对闵兮来说不算难事,在藏区呆久了,她天生就是个小罗盘。
她跑着跳着,满头的小辫子飞舞,出了永康左门在崇楼的后厢,遇见了她想要找的人。
朱红的宫墙下,他满身银甲,对于十二岁的女孩儿来说,她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比喻,只是这样一副画面让她联想到了红梅上的一簇雪,纯洁高贵。
他看到她,习惯性的躬身行礼,默不作声,眼睑很有分寸的敛着,睫毛根处拢着一道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