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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林叙然)


  他这称呼生分得可怕,语气也客套得骇人。
  闻覃似是不可置信,好一会才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母亲么?那、若我什么都不要,孑然一身跟你回宣府呢?你哪怕收一堆妾室通房呢,我也……”
  她咬了咬唇,下了好半晌决心,才低下头,极轻声地道:“我也不怪你的。”
  “谢闻小姐厚爱,可在下……”孟璟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还是觉得,万花丛要比一朵牡丹来得更鲜美。”
  他抬脚就走,闻覃失魂落魄,也就忘了拦他。
  他刚走出去两步,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神女有梦,襄王无心啊。”
  这声音有些耳熟,他抬眼,就看到了楚见濡的小女儿。她今日穿得喜庆,一身杨妃色,步子迈得很小,是悉心教导方能成的淑女之态,可这话……一如既往的难听又刺耳。
  他下意识地想出声,但一想到那晚上他在她面前开过口,虽然那日受了寒,声音与现在并不相同,但终是怕露馅,又讪讪地闭了嘴,将已到嘴边的回击之语咽了回去,默默受了这一句讽刺。
  他假装从没见过这人,压根没搭理她,只是余光没忍住多瞟了一眼,这小姑娘,还真挺有意思的,面对半夜入室的贼人能勉强稳住不说,还敢在宫里随意开口讥讽旁人。
  她莫不是不知,在这宫里头,若对方不是个善茬,随意一句话,都是能掉脑袋的。
  还是说……她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的西平侯府,竟然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一个寒门上来的阁老之女,也敢这么不把他放在眼中?
  他目光里带了点寒意,可她已经先一步走开。
  若不用武,他如今……竟然走不过一个小丫头。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做人做到这等地步,也真是够寒碜的。
  他跟在她身后,缓缓向奉天门走去,铜鹤和铜龟塑像巍然屹立在眼前,寓意龟鹤延年,社稷永葆。
  呵,社稷永葆。
  他嗤笑了声,一抬头差点撞上这妃色背影,只得生生定住脚步。
  她被宫娥拦下,宫人恭恭敬敬地说:“万岁爷晚些在谨身殿赐家宴,皇后娘娘说,请楚小姐一并前去。”
  皇帝家宴,召外臣女儿?
  他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楚见濡这老东西,见风使舵的本事不小,把女儿送上龙床的本事更不小。
  身前之人屈膝谢恩,差点撞上他,他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他刚站定身形,小黄门迎上来唤住他:“还请小侯爷留步。”
  楚怀婵回头看了他一眼,方才在殿外和母亲话别时,她就远远瞧见陈景元在和他套近乎,后来又见他下阶梯时腿跛着,顿生疑窦。可她多看了两眼,判断出这人跛的是右腿,并非那夜之人伤的左腿,后来又刻意说了那句话激他,他的反应也不像是曾见过她。
  不过,此番听人这般唤他,再加上他官服补子上绣的是豹,武官出身,她大概猜出来他的身份,应该是西平侯家那位声名狼藉的的瘸腿小侯爷了。
  小黄门目光落在孟璟膝盖弯上:“孟都事难得入京一次,皇爷说必得趁这个机会好好体恤臣下。皇爷夜里在谨身殿赐家宴,令堂既是宗室之后,还请孟都事不要客套,一并到场。”
  他不知礼地直起原本屈着的身子,对上孟璟平静的目光:“晚宴过后,皇爷会亲自为您召御医。”


第6章
  孟璟微微笑了笑,顾忌着楚怀婵在场,压低声音道:“还请领路。”
  小黄门没再客气,引他从东侧往后头绕。
  为了照顾孟璟,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他是皇帝跟前伺候的,皇后的宫娥不敢越过他去,只得带着楚怀婵缓缓跟在后头,慢悠悠地往谨身殿去。
  那晚浑河水边,那人的伤势决计不轻,不然不必非要冒险进观处理伤口。
  她目光落在孟璟腿上,短短三日,纵有灵丹妙药,也绝不可能恢复如初。况且,他右腿本就是跛着的,若左腿也伤了,走路绝不会是现在这个姿势,更不可能还勉强跟得上小黄门的脚步。
  更何况,声音其实也不太像。
  她迟疑了下,决定不再多管闲事,是他如何,不是他又如何,她还自顾不暇呢。
  到谨身殿,家宴自然不如朝宴那般流程繁杂规矩森严,男女不分殿,众人皆候在侧殿闲谈,等着皇帝亲至赐宴。
  宫娥引她去拜见皇后,皇后也未摆架子,人不在后廷,反而是早早到了偏殿。
  她磕完头,皇后亲自起身将她扶起来,她这才看清皇后的容貌。后妃不选高官女,那自然得选身世模样都出挑的民间女,皇后未过三十,容颜自是姣好。
  皇后仔细打量了她一会,轻声叹:“万岁爷喜欢应天府的女人,说是老祖宗的地儿啊,养出来的女儿也水灵。”
  楚怀婵不知接什么话,她在屋里闷了三日,才终于接受了被父母亲手送进宫的事实。这几日她连母亲的面都不肯见,到方才奉天殿外话别,才头一次同母亲说了几句话。
  在此之前,她从未往这方面思虑过,自然没有关心过宫里的情况。连宫里有哪些娘娘,都是这几日时夏得了母亲吩咐,拐弯抹角告诉她的。至于这些人的品性,她则一无所知。
  皇后如何,她看不大出来,也就不敢贸然接话。
  皇后见她不应声,先是笑了笑,随后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万岁爷喜欢机灵点的,你这样不吭声,轻了不受待见,重了就是一顿板子。”
  板子?
  廷杖朝臣倒是偶尔有之,朝臣无一不闻之变色。
  但内廷里头,使板子?
  楚怀婵也和那帮老臣一样没能控制住脸色。
  “吓唬你的。”皇后将她这反应收入眼里,没忍住笑出声,“不过万岁爷确实规矩多,你父亲如今虽擢阁老不管部院事了,但毕竟曾掌礼部,你该多少听过一点。御前记得机灵点,别惹皇上生气。”
  楚怀婵乖乖应下,毕竟总不能国母亲自交代了三句,她还不开口。
  “上次冬至宴上,皇上恰巧路过,瞧见了你作的诗,打心底里喜欢。”皇后见她总算接了话,面色和缓了些,“规矩你是知道的,你父亲官位在那儿,妃以下,就不必走那些繁杂流程了。”
  “皇上身边缺新人照顾,这次趁着万寿的好时机,亲自提了一嘴。”
  皇后久久地注视了她一会:“既然进来了,就安安心心留下,你父亲该和你交代过。”
  楚怀婵点点头,皇后冲她摆摆手:“去吧,晚宴后去万岁爷跟前露个面,我来安排。”
  待她退下,皇后身边的嬷嬷出了声:“娘娘何必呢?”
  皇帝想要个女人,哪用得着她同意?
  反正拦不住,不如在皇帝跟前卖个顺水人情。
  皇后笑了笑:“就算没有她,大选之后宫里也必然要进一批新人,无妨。”
  楚怀婵从偏殿出来,转回一众宗室候着的地儿。她四下望了一圈,她父亲非勋贵,她又是这几年才入的京,这些人除了前几次朝宴打过照面的,其他的,她基本都不熟悉。
  四下热热闹闹,倒显得她一个人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她寻了个角落坐下,开始回想皇后方才的话,原是……皇上亲自提的这话啊。
  是她错怪父亲了么?
  父亲之前从未让母亲教导过她宫中礼仪,更从未提点过她宫中局势,连让她入宫这话,都是三日前才匆匆提起。
  她无意识地咬着唇,心想还是错怪了他啊,一会要寻个机会去趟大学士堂,向他赔个罪。
  她往外朝的方向望去,一转头,看见闭着眼养神的孟璟。
  还真是巧啊。
  她心里被搅得七上八下,目光也无意识地落在他脸上。
  他睫毛很长,厚厚地盖下来,殿外西斜的日光照进来,在他右半边身子上打出一道柔和光晕来。
  她忘了收回目光,就这么看了一会子,脑子里忽然撞出一个词来——君子之范。
  皮相确实是好的,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怎么地,纵然五年前西平侯举家搬回宣府,他那沾花惹草的事迹也传遍了京师。勋贵子弟妻妾成群并不足为奇,但家中无正妻坐镇,反毫不避忌日日流连烟花巷的,还真不多。
  又关她什么事呢?
  她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他那边兴许是被漏网的蚊虫惊着,椅子轻轻响了声。
  她被响声惊动,不自觉地又看了过去,这一眼过去,恰巧瞟到他随意拖在光晕里的右腿。
  可惜了。
  她刚准备再次收回目光,他却忽然醒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楚怀婵像做了亏心事,飞速收回目光,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
  孟璟淡淡瞥她一眼,见她不敢再回头,嗤笑了声,果然还是个胆小鬼,高看她了。
  他刚收回目光,面前已杵了一樽大佛。
  闻覃立在他面前,想来已经补过妆容,方才被哭花的妆现下很是精致,散发着一股牡丹芳香。
  怪难闻的。
  他端起茶杯,以茶香将这点烦人的味道不动声色地掩了过去。
  闻覃见他不肯理她,迟疑了下,轻声唤他:“孟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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