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时分,东流过来请她,她刚醒不久,整个人还发着懵,迷迷糊糊地跟着他穿过菁华门,径直到了东北角角门。她甫一上马车,孟璟一看见她这原封不动的装束,眉头蹙起,“下去”两个字都到嘴边了,又默默闭了嘴,转而吩咐东流:“夜里凉,让敛秋送件衣裳过来。”
楚怀婵默默低头看了眼自个儿,犹豫了瞬,对自个儿的眼光产生了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怀疑,抬头看他,确认了一遍:“真的很丑?”
“嗯。”
“……哦。”她默默闭了嘴,没再和他争论什么,安安静静地等着敛秋送衣服过来。
孟璟就这么目不斜视地盯着她,她本不大情愿,见他不肯罢休,撇了下嘴,不大爽快地将披风穿上。仲秋时节,傍晚时分,天尚且热着,敛秋听说孟璟吩咐的是怕晚间回来晚受了凉,特地挑了件厚薄适中的披风,她甫一套上,就觉得热气径直往上蹿,不一会子便被烘红了脸。
孟璟淡淡瞟了眼她这浑身不自在的样子,眼睑半阖,随口道:“热就脱了,搁我跟前,拘什么礼?”
“……”
不是你叫我穿的么?
楚怀婵懒得搭理这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疯子,微微将领子往下褪了褪,掀起帘子去看窗外景色。
这地儿虽地处边塞,长年受战乱之苦,夜里竟也华灯满目,集市上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她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想起来她曾从旁人嘴里听来的那些关于身侧这人的故事。传闻里,他年少英杰,十三岁随父上阵杀敌,战功赫赫,从无败绩,更曾只身率五百铁骑深入鞑靼后方,生擒敌军大将,亲于午门献俘,得先帝亲自接见,御赐飞鱼服。
近三十四年以来,鞑靼日趋强盛,九边重镇饱受其进犯之苦,无一日安生日子可过。可那一仗之后,整整两年,宣府身为九边之首,竟然再无大型战事。
她没来由地想起那日他陪她去见兄长,他在阳河边上漫不经心说起的那句去给河道衙门打个招呼让修整栈桥。他说这话的时候风轻云淡,仿佛压根儿没意识到,他如今既未袭爵又无差使在身,只是一个小小的七品都事,竟然随意使唤起了河道衙门那些官阶比他高上许多的官员,而东流也想也没想就应下了。
其实啊,在宣府这些边地百姓眼里,孟门五代,已和护佑他们一方安宁的神明无异了吧,当地官员对他们,大抵也有一丝别样的尊重。
这之后,再下一场战事,就是五年前,鞑靼铁骑长驱南下,一路势如破竹,西平侯亲回宣府挂帅上阵竟也连连败绩,敌军直逼紫荆关,京师岌岌可危,惹得龙颜大怒,御驾亲征,亲到宣府迎战。
却不料,这一战,竟然改变了朝中格局,造就了如今这般局面。
她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转头看向孟璟,他双眼微阖,静静倚在马车壁上养神。他眼角微微上翘,睁眼看人时其实会无端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但这般闭目养神时,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静和儒雅来。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地想,那些把他说成疆场修罗的传闻是真的么?
若她不认识他,若说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或是个闲散家中无所事事的勋贵子弟,她也必然是相信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那双白且修长到近乎有些秀气的手上沾着无数鲜血不说,更曾历过无数艰难险阻,一步步地从深渊谷底爬起来,才成了如今这般,她所看见仿佛随时都超然世外淡然处之的模样。
她手肘撑在膝上,托腮看向他,就这么看了好一阵子,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那次后,她后来再去阅微堂,敛秋都找了托辞推拒,想是他开过口不得再去,但方才他却特地让她过来送衣服,其实……听起来,倒有几分变着法地抹过当日之事的意思。
兴许,这竟然是这莽夫难得良心发现的一点悔改之意?
她对这发现实在是有些惊奇,将早间被那串念珠扰乱的心神都一并彻底收了回来,半晌没眨过眼,就这么直楞楞地看着对面的人。
她看得实在是有些久了,孟璟懒洋洋地将眼皮掀起一条缝,百无聊赖地问:“还没看够?”
她先“啊”了声,随后才反应过来他原来并没有睡着,尴尬地收回目光,又觉得这般实在是太做贼心虚,故作镇定地重新看向他,点了点头:“没。”
孟璟哑然失笑。
他重新闭上眼,听她在那儿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最后抛给他一物,他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凭触感判断出来……居然是一个铜板。
他嘴角抽了抽,听见她笑着问:“小侯爷,你平时去秦楼楚馆,一个晚上多少银子啊?”
“……”
好歹算半个大家闺秀,真够不害臊的。
她见他不答,继续道:“我就看会儿,一个铜板儿估计也该够了吧。”
劲风破空而来,她赶紧往旁一躲,等动静停了,这才看向一侧,那枚铜板正正嵌在马车壁上,完全没了进去。
这要是打在她身上,她下意识地倒吸了口凉气,觉着有些后怕,正想要说句话讨饶,他先一步开了口:“楚怀婵,我看你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就仗着有母亲给你撑腰?”他冷笑了声,手微微握紧,“想找死还不容易么?”
得,大概又要拧断她脖子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屈服于暴力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她非常有气节地服软:“小侯爷,我……”
“闭嘴。”
“哦。”
她蔫蔫儿地闭了嘴,又悄悄看了他几眼,这才讪讪收回目光。
等人声越发鼎沸之时,东流吁停了马,请他们下车。
楚怀婵两个月没出过府门,今日这新鲜地儿还是闹市,顿时跟撒了欢的马儿一样,早忘了她今日是为盯着孟璟而来的,一路女人天性爆发,见着什么都要买上一堆。她今儿是从阅微堂直接走的,压根儿没带丫鬟,后来敛秋过来替她送衣服,因着之前那一顿板子,她也没把人留下,眼下东流被迫成为那个帮她拎大袋小袋外加掏钱的主儿,一脸生无可恋。
孟璟跟在后头慢悠悠地走,见这阵势,嘴角没来由地弯了弯。
扶舟刚凑过来要说句什么,见他这反应,识相地闭了嘴。
孟璟见不惯他这神经兮兮的做派,没好气地道:“想说什么就说。”
“也没想说什么。”扶舟赔笑。
“那就闭嘴。”
“……也不是,还是想多句嘴,主子待少夫人好像不错啊。”
孟璟斜觑他一眼,他会错了意,继续道:“您对小四爷也没这么纵容过啊,少夫人也算是……”
他话没说完,孟璟一脚踩在了他脚上,他疼得下意识地弹起来,抱着脚跳了两下,往边上挪了点儿,哆哆嗦嗦地道:“行行行,是少夫人蹬鼻子上脸不知数太把自个儿当回事了,您这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度不同她计较……”
孟璟冲他一笑:“过来。”
扶舟怕被就地打死,死活不肯从。
孟璟无言,今儿第二次差点要将那颗青金石捏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是问你他们人呢?”
“哦哦哦,”扶舟这才蹦回来,但还是离了他有一步远,小心翼翼地回道,“碧宁居。”
孟璟怒气更盛:“……你让我带她去这种地儿?”
扶舟挠了挠脑袋,半为难半欠扁地道:“谁知道您要带少夫人出来啊?再说了,不是您以前说这种地儿方便避人耳目么?眼下我可只把那地儿的眼线料理干净了,您让我现在去给您找干净地儿我也找不出来。”
孟璟睨了楚怀婵一眼,她正在前头买糖葫芦,兴冲冲地强行塞了一串给已经没手的东流,又拿了三串过来,扶舟自个儿接过来一串,欢喜道:“谢少夫人。”
“不谢。”她笑眯眯地递给孟璟一串,“小侯爷,你的。”
孟璟白她一眼:“……拿开。”
楚怀婵低头看了看,“哦”了声,一边咬了一个,将两串一块儿占为己有,还耀武扬威地冲他显摆了下:“真挺好吃的。”
孟璟有些纳闷儿地想,这人到底几岁?他要是真带她去那种地方,岂不是太罪恶了?
他犹豫了下,对东流道:“送少夫人先回去。”
楚怀婵懵了下,嘴里的糖葫芦还没吃完,腮帮子正鼓着,赶紧两下咬碎,含糊不清地道:“孟璟,你又耍我?”
得,又叫名儿了。
孟璟冲东流摆摆手,示意把这麻烦精交给他了,自个儿先一步开溜,扶舟看了一眼生无可恋只想一头撞死的东流,冲他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口型,赶紧跟了上去。
东流犹豫了下,愁眉苦脸地冲楚怀婵道:“少夫人,您还是请吧。”
“请什么请,你自个儿回去。”她猛地将两串糖葫芦一块儿拍给他,两下追上孟璟,“你做什么去?做人要说话算话,哪有你这样的?”
孟璟无言,一个头两个大,最后冲她挤出一个笑:“我去碧宁居,你也要去?”
楚怀婵疑惑地看向扶舟,扶舟犹疑了下,觉得自个儿这是在荼毒良家妇女大家闺秀,好半天才艰难挤出几个字:“就……那种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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