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心自问,若是他,他兴许真做不到。
他沉默得久了,皇帝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上次在此地召见你,你尚为阶下囚,也有与朕谈条件的底气,要朕为西平侯洗冤。怎么,如今却不满意了?”
“倒也不是。”他心中仍不是滋味,只答了这么几个字。
答得比他问的都短,皇帝失笑:“通敌之名也就朝野里边暗传,天下百姓不过以为侯爷就是不敌战败罢了,你却也执念了这么多年,有必要吗?”
“朝中数千张嘴,终有一日会变成悠悠众口。”他顿了顿,道,“再说了,若不当真洗冤,皇上心底那根刺能当真拔掉吗?日后稍不注意,孟氏一族仍是飞灰湮灭之结局。”
“此事不会广发布告,毕竟皇兄昔年有过。你父亲当年也非完全无过,更不会为其多行他事,嘉奖则更是想都不要想。但这本‘旧史’,列入官吏考核晋升标准。”皇帝看向他,缓缓问道,“够了吗?”
孟璟缓缓叩首:“谢皇上恩典。”
“曾缙的职你没资格替,但朕可以答应,你在一日,万全都指挥使和战时总兵官的位置便一日是你的。”
孟璟没出声,一个万全打打鞑靼前线大军尚可,若遇当年之战,无异于送死。
但皇帝接道:“平时只给你一个万全,但朕允你接过你父亲的重任与特权,总兵官战时同掌镇朔将军印和王命旗牌,可号令后军都督府辖下所有卫所。胆敢不听号令者,任你处置,如朕亲临。”
孟璟微怔,顾不得礼数,抬眼看向他,皇帝讽刺地笑笑:“但令尊令堂,朕依旧不会放人,还是留在京师好好享乐为佳。”
“皇上三思。”
“民间有名医张览入太医院供职,或许可为侯爷伤势尽份心。”
孟璟沉默良久,终是叩首行大礼:“谢皇上宽宥。先帝泉下有知,想必会很欣慰,当年入主奉天殿的是皇上。”
皇帝嗤笑了声:“朕不需要他首肯。”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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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出宫回府时,见府外的金吾卫已全数撤走,一时之间竟觉恍然如梦,恍惚间进门,路过孟珣院子的时候,忽听里边有读书声,鬼使神差地抬脚迈了进去,便见到了一身绯红,楚见濡在书桌前为孟珣讲《大学章句》,等他耐心讲解完了,孟珣便摇头晃脑地念了句:“邦畿千里,维民所止。”
这专注样惹得他没忍住轻笑了下,楚见濡便这么看了过来。
孟珣噤声跟着看过来,心下紧张起来,就怕孟璟又发病问他功课,赶紧往外溜,刚跑到门口,便被孟璟揪着领子提了起来:“你倒舒服得很,得大儒授课还敢偷懒。”
“什么大儒?”孟珣挠了挠脑袋。
到底年纪小,他只知楚见濡如今在朝中权势颇大,但不知其满腹经纶德高望重,只知其经常在书院放课之后溜过来单独教他念书,却不知这段时间,对于这等重臣而言有多宝贵。
孺子不可教也,孟璟松开他,将人往地上一扔,孟珣无缘无故被摔了个狗吃屎,气得狠狠拽了他长袍一把就往外跑,惹得一旁的楚见濡没忍住朗笑出声。
但等人走了,他脸上的笑意便自然而然地消退了,许久,才解释道:“今日是来给月儿带好消息的,平素不敢踏进侯府大门做客。”
“旧史乃我新批,措辞还满意么?”
孟璟颔首,拱手道礼:“有劳岳丈大人。”
楚见濡怔愣了下,才摆手道:“从前多有得罪……”
“往事过便过了,妻父亦为父。”
他说完这话,行礼告退,出门时把生着闷气却又不敢当真跑掉的孟珣揪过往里边儿一扔:“读书去。”
孟珣“哦”了声,朝他做了个鬼脸,尔后哒哒地跑了进去,不多时,里边再度传来了读书声。
他这才往回走,等路过水榭旁时,远远闻得一阵笑声,赵氏和楚夫人两亲家正聚在一块儿说着闲话,两位命妇亲自操持着做起了绣活,全是为初生子备的贴身之物。
新生命总是能更轻易地令过往种种不快烟消云散,令人觉得世间总是充满希望。
楚怀婵则挺着还不算太明显的肚子立在一旁,看着两位长辈灵巧运针,尔后双手搭在楚夫人肩上,冲她耳语了句什么,楚夫人转头看她,面上的欣喜之色掩也掩不住。楚怀婵却好似不大好意思了,转身往外走,路过曲径旁时,探手折了一枝木槿。
金秋之日,有女颜如舜华。
她将木槿放在鼻尖闻了许久,又想起一事,于是转身回去同赵氏搭话:“有件事得求求母亲。”
赵氏侧头看她,面带疑惑:“一家人什么求不求的,说吧。”
“敛秋这丫头跟在府上这么多年,年纪也不小了,您看看?”
赵氏笑起来:“这丫头官家小姐出身,眼高于顶,能有看得上的人?”
“是有呢。”楚怀婵隔着远远指了指那身瓦松绿,道,“若没回来便叫他做主就罢了,这如今到了母亲跟前,毕竟是您的大丫头,总归要您开个口,她也才好放放心心地去做新娘子。”
“东流?”赵氏明白过来,“东流性子憨,这小子那阵儿脾气也不好动不动罚人,这丫头倒确实时常照顾着。”
她想了想,道:“东流又不是家奴,他俩若看得对眼,将那丫头放出去便是了。”
楚怀婵应下说好,她又接道:“这丫头也伺候我好些年了,处处尽心,记得替我多赠点嫁妆。”
“母亲不随我们回去?”
赵氏摇头,将手中绣活放下,唤人去取东西,自个儿则沿着小径走到了廊下,孟璟见人过来,恭谨地唤了声“母亲”,她则接过下人取回来的物什,将上面绕着的红绸一圈圈地解开,是一柄大刀。
孟璟怔住。
赵氏双手托刀往前一递,郑重道:“这是你父亲的佩刀,你当比任何人都熟悉。宝刀蒙尘多年,他想必也望你能让它重新开光。”
秋风拂过,一旁梧桐树枯叶簌簌往下落。
他在这金黄叶雨中,平举双手,接过了这把曾饮血无数荣耀至上的宝刀。
-
返程已是十日后,再回宣府时,薛敬仪调令已下,单骑返京,出城时偶见一抹鹅黄,太阳穴下意识地一跳,等望过去,果然是孟璇。
她仍旧如从前般笑得灿烂,只是身边却多了一个人,市井商贩模样,却并不显圆滑油腻。
她往这边望过来,尔后同身旁之人说了几句,便往这边走来,隔着远远冲他笑开:“薛大人要返京了?”
薛敬仪颔首。
她追问道:“调任何职?”
“吏部员外郎。”
她笑起来,声音清脆:“恭贺大人高升。”
薛敬仪沉默了会儿,缓缓道:“当日长城塞募役,谢过孟二姑娘送来的饷银。”
关塞被炸之后是国库拨的饷,被炸之前,却是眼前这个当时被他讥讽蠢毒的年轻女子送来的银,助孟璟打赢了那以少胜多的一仗。
“别叫我二哥知道,虽然其实也是他的银子。”她仰面笑开,“不过,薛大人如今该称我一声吴夫人了。”
薛敬仪微愣,她自行接道:“想明白了,从前觉得要怎样怎样好的人才配得上我,如今才知,我也就当配个普通人。”
“过谦了。”薛敬仪没多宽慰,拱手同她道别。
她却也不计较,兀自欢快道:“薛大人,后会无期。”
青衫走远,她却忽然失落下来,好一阵子才转身往回走,但一抬眼见到仍候在原地无半点不耐的夫君,登时又笑起来,碎步跑过去撞进了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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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敬仪出得城来,楚去尘一早便携了令仪候在此处,见他过来,拣了颗石子朝他砸去,乐呵呵地道:“咱们同科里头,如今也就我俩最不争气了,你可得给我长脸啊。”
薛敬仪气笑:“什么叫给你长脸?”
令仪同他一样傻呵呵地接过话:“当大舅子的,不争点气怎么能对得住他?”
“还没嫁呢就胳膊肘外拐成这样,我可白养你这么多年。”
令仪只是笑,也不反驳,反倒是楚去尘忽地严肃起来,对他郑重道:“身负实干便好好做官,带令仪回乡的事,就交给我了。我同我爹说过了,得他相助,现下就可以南下赴任,回应天府担个闲差去。”
薛敬仪微微怔住,当日那一句“吾归处,烟雨空濛”的唱词,他久久没能忘怀,后来醉酒时同楚去尘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上心了,更肯为这事放弃自个儿的仕途。毕竟当日他高中榜眼时,朝中还盛传,再过十来年,兴许能有父子宰相的奇景。
如今一旦南归,这种奇景,便永无指望了。
“什么时候走?”
“等月儿回来,同她交代一声就动身。”
“这么快?怎么早不告诉我?那一块走。”
“我爹今日信才到,我之前也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成,毕竟之前是皇上亲自派我过来的。”他老实答完,又嫌弃道,“谁要跟你个孤家寡人一块走,你自己先走吧,我和令仪妹妹随后就来。”
薛敬仪先是哽住,后又沉默了一阵子,才叹道:“那楚阁老……可就无晚辈在膝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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