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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林叙然)


  扶舟往屋里看去,孟璟未掌灯,室内黑漆漆的一片,他不由得面露担忧之色。
  楚怀婵此前虽被陈景元一连两次踹倒椅子,少不得受了些剧烈震荡,但因倒地时下意识地屈腿护住小腹,没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这问题的答案应该能令他稍微松快些,张览老实对他道:“受了些惊吓,胎象不大稳,但悉心调理,不会有大事。”
  这算不幸中的大幸,扶舟心内微微松了口气,又听他接道:“但夫人受的伤不轻,剧痛难忍,且失血过多,身子太过虚弱,若用药,恐伤胎儿。”
  他垂眸看向身前脊背笔挺的重伤之人,缓缓问道:“师兄……你有好的法子么?”
  扶舟缓缓抬头看他,颇觉世事弄人,笑里带了些苍凉的意味:“还以为你不肯承认。老头呢,死哪儿去了?”
  张览黯然道:“魂归故土,葬在北邙山,拥洛水,全师父生前游遍大好河山之愿。”
  扶舟彻底怔住,不敢置信地看他:“怎么可能?死老头走的时候还活蹦乱跳,我死命追都追不上,这才多少年,他怎么可能就真没了?”
  “当年为我治伤耗尽心血,后来强撑了两年,终于还是油尽灯枯。”
  “两年。”扶舟仰头,状似浑不在意地笑笑,“你果然比我强得多。”
  “滚去治伤。若治不好,世子留不留你命我不知道,我第一个清理师门。”
  -
  扶舟在院中跪了一夜,孟璟翌日辰时命人来传话叫他赶紧滚,他这才拖着重伤之躯去找了张览,张览帮他治伤之后,师兄弟凑在一块儿,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开出来一张方子,煎了药叫人送进去。
  楚怀婵此前因身在魔窟神经紧绷尚且能勉强保持一丝神智,眼下因被孟璟接回,放下心来,竟然彻底睡了过去。这一睡便是整整七日,孟璟服了张览的解药,毒清之后便衣不解带地守在一旁,整整守了七日,药与流食亲手喂进,换药擦身悉数亲为,半点不肯经旁人的手。
  第七日晚间,楚怀婵仍旧未醒,但气色看着总算比此前好上许多,孟璟喂完药,走至中庭里,仰头望了一眼天际那轮将近月满的上弦月。
  六月十二。
  他第一次同她相见,便是去年今日,翠微观啊。
  扶舟候在一旁,借着月光打量了他一眼,从前整洁不见一丝褶皱的直裰已经皱得不成样,人则满脸倦色,添了一层胡茬不说,眼底的红血丝更是清晰可辨。短短七日,从前那个养尊处优处处挑剔的世家公子竟似变了个人似的,落魄百倍不止。
  他迟疑了下,试探问:“主子,泡个澡休息会儿吧?”
  孟璟没应声,他只好继续劝道:“若少夫人醒来见到您这副样子,想必也会心疼,更会自责。”
  这招果然奏效,他点了下头。
  热水冲走诸多思绪,他难得将脑袋完全放空,真正正正泡了一回澡。只是偶尔,水汽氤氲间,他也会想起些旧事,譬如当日翠微观初见,她心内明明有恐惧却还强撑着装作镇定自若的要强模样,又或者刚进门时,她将他推开到千里之外的冷清模样;再到后来,阅微堂里,她在他面前落下第一滴珍贵的泪,医馆后院,她仰面笑开,同他说“我想试试,在深渊前拽住你”。
  水底捞月,别后欢愉,送他出征,因为一封家书而头一回同他闹脾气……
  他从前喜欢泡澡,是因为这时候经络舒缓,既能缓他膝上的疼,又能梳理清楚很多事情,是以阅微堂里甚至还特地建了汤泉池子。但这一次,他不管怎么摒弃杂念,脑海内浮现的,都是楚怀婵的各式模样,或不卑不亢,或温婉大气,更多的,还是后来,她慢慢也肯在他跟前展现的一个小姑娘该有的娇羞模样,开心便笑,委屈便哭,有脾气便闹……
  他极轻地笑了下。
  他洗去一身疲倦,换了身灵鹤望月纹的江绸,微微润湿的发以发带松松散散地束在脑后,重新回了中庭,命人搬了桌椅,自个儿亲自添了一盏莲花灯,提笔入墨。
  墨是乌玉玦墨,笔是彤管羊毫,纸是燕子笺,熏香是甘松,一切都是她的喜好。
  他仰头望了一眼那轮瑶台月,尔后低首,执起这管他用起来并不算顺手的羊毫,在冷月清辉下静静落笔。
  “吾妻怀婵:
  向来别者,方书信作媒,以见字如晤。然吾作此书时,汝尚在吾之身侧,故非以文托思,而以笔诉衷肠矣。
  去岁今日,浑河之侧,翠微雅舍,吾误闯汝客居之所,累汝入朝堂纷乱,此吾与汝缘分之始也。后于云台,姜酒一盏,汝之胆大妄为,吾毕生少见,故戏弄于汝,累汝受责,且受命于天,背父弃兄,远赴宣府。
  新婚之夜,彼时吾尚不知汝为心上明珠,令良宵染血,实为毕生之憾。后汝蕙质,不计吾之声名,敬公婆,友幼弟,吾感念之,后得母相劝,允汝入吾独居之所,而今忆之,方知此乃吾一生欢喜之端也。
  《后汉书》载,岷山之南,夫劳妇随,相敬如宾。阅微堂朝夕相伴数日,吾与汝梁孟相敬,后汝为吾之伤势积忧积劳,吾之一生,初尝此味,忆之有回甘。
  汝忆否?汝向来妆容甚素,独一日用金饰,吾自幼聆先贤教诲,谓心无瑕,然吾心乱,自此始矣。
  吾携汝会旧部,汝见吾之暴行,未退避三舍,反忧心忡忡,更对吾言,深渊止步。后及入京,吾困于刑部,得汝探望,见汝九回肠断,乃知吾亦为汝此生珍重也。
  及至归宣府,吾幼习千家文,后学百家武,受父所诲,尝以为万世定太平为己任,久不归家,然汝宽宏,吾实感愧疚。
  后逢战事,汝言吾出塞数月,音信杳无,实为无心之人。然吾生性不善言辞,非不念汝,吾尝于塞北见玉兰望春,每思及汝,取玉兰藏于汝所临吾之帖书,帖书满日,吾归之时。
  今入靖远,汝蒿目时艰,为吾私心,弃己安危,吾思之恸之。恰逢此夜,吾与汝相识距今一岁矣,西望瑶台,思往日东池捞月之乐,遂书吾之心意于汝,望汝心知,吾非无心之人。
  思及吾之一生,少时得父庇佑,自恃家世功名,表面谦和,实自命不凡,心内孤傲。后逢变故,家业破败,声名狼藉,更性狂妄自大,蒙汝不弃,实乃吾此生之大幸。
  然汝所涉之风波不平,皆自吾开端,吾纵百死亦不足悔矣。
  汝性聪慧,然吾不愿见汝心怀婵娟,为吾倾尽玲珑心。
  百年身世,唯此情苦。
  吾唯愿,汝如昔时恣意悲喜,得睹卿卿此容,吾心慰矣。
  丙子六月十二夜四鼓,从璟手书。”
  他停笔,静静仰头,怔怔看着冷月清辉,忆起当日他从塞外回来,她对他发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彼时不过以为她在意的当真只是一份家书,这七日里,他倒居然无师自通地突然明白过来,这等年纪的小姑娘,在意的其实是,他不愿为她做这事,令她觉得他未将她放在心上,半点不在乎她而已,难怪当日能气成那样,乃至于胆大包天地敢冒犯他。
  可纵然气成这样,她也没过多久便认了错。
  她这人呐。
  夜风拂过,墨迹干尽,他小心翼翼地将信纸折好,命人取了那本夹了玉兰花瓣的帖书过来,一并装入信封,再次落笔提字——吾妻怀婵亲启。
  他将信封拿进屋内,轻轻放在她枕下,和衣躺在她身旁。
  瑶台月清辉斜洒进来些许,他探手取过她一绺青丝,同自个儿的发挽在一处,打了个同心结。
  这是新婚当夜,他不会主动提起,而她也不敢奢望的——
  结发为夫妻。


第88章
  月光一寸寸东移, 终是洒在了床边。
  孟璟借着这光亮, 目光落在她唇上。当日因忍痛而咬出的那一连串伤口, 都在这七日里渐渐结痂脱落, 只留下了许多细小的暗痕, 他探手过去, 轻轻抚过她这近乎满目疮痍的下唇,尔后在她颊边, 极轻柔地落下了一个吻。
  瑶台西落之时, 楚怀婵指尖轻轻颤了下, 她在迷迷糊糊间睁眼, 忽地感受到头皮被微微牵扯,不得不停下了刚醒来时无意识的动作,侧头往痛感来源处看去。
  尔后,她便看见了那个同心结。
  她怔怔看了好一阵子, 探手过去想抚一抚,却发觉自个儿十指皆被缠了一圈又一圈, 颇似当日在医馆被这傻子所缠成的猪蹄。她无奈地收回手, 借着月光看了眼身侧之人,他面容实在是憔悴, 兴许是因为连日积忧积劳, 平素警惕如他, 这会子竟然没能被她这点动静惊醒。
  她极轻地叹了口气,手不自觉地抚上小腹,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尚在, 唇总算是不自觉地弯了下。
  就这么一小会儿,她眼皮又忍不住地耷拉下去,将要再度眠过去时,她忽觉枕下有物什硌得疼,又怕惊醒孟璟,只好小心翼翼地反手去拿,等艰难地将此物拿到身前,她目光定在“吾妻怀婵”四字上,再也挪不开分毫。
  她眼里泛了水光,她当日心心念念的家书啊,甚至还为此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以至于冒犯了他,可他不仅没计较,反倒是终于为她补上了这一封家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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