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断断续续,甚至不成句,领兵叱咤疆场多年的都司大员,眼下却在成堆的故人白骨前痛哭流涕。
孟璟也没安慰人,只是看了眼他的伤势,问:“要紧么?”
他摇头,含泪道:“不打紧,无非是可能自此便不中用了,但若还用得上我,自然把命奉陪。”
“不必。好生养伤,能养好最好。若不能,解甲归田,回去好生陪陪儿女享天伦之乐也无不可。”
孟璟摇头,率军回城。
他这才回过神来,好在白骨沉重,行军比之平时要慢,他赶紧派人抢在大军前回城报讯。
等孟璟率军经过垦荒得来的成片新田回到清远门下时,城门两侧乌泱泱跪满了人,跪死于非命的尊长兄弟,跪以命死战的至亲族人。
他犹豫了下,语带歉意:“战事已久,身份难辨,尸骨只能合葬,但总算把大部分人带回了家门口,日后也会核对当年战士名单,建陵园一一立碑,好让诸位祭奠至亲也能有个去处。”
楚去尘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指了指一旁的汉白玉碑。众人跟着孟璟看过去,这才算会过意来,此前碑上未题字,众人来往经过也不知其意,如今总算明白过来缘由。
孟璟微怔,听他解释道:“月儿强行让立的,陵园也建得差不多了,在安定门附近,待会儿领你去看看。你同她提过?”
孟璟摇头,但也没多问什么,吩咐亲兵径直去往安定门。
忽有风从塞外吹来,扬尘沙黄土击面。
狐死首丘,代马依风。
英烈入故土,后人立碑于其生前浴血守卫过的清远门下,以鲜血代笔,只题“宣府英烈”四字。
孟璟立在碑下,越过傲然挺立的清远门,目光落在塞外的巍峨青山上。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第77章
楚去尘等孟璟简单休整了下, 便带他去了一趟陵园, 絮絮说着楚怀婵已经叫人将当年遇难的将士名单核对出来了, 目前陵园工期已到尾声, 等全部竣工之后便可统一立碑刻字。
孟璟沿着台阶缓缓走上去, 等走近后边预留给碑群的位置, 一眼便看见了最先一排立着的孟家几位先祖的碑。
他愣了下,缓缓从先祖镇国公看到自个儿太爷的名字, 道:“不必, 宗祠里有供奉。”
楚去尘摇头:“不是月儿的意思, 她不会违你心意。但长城塞和陵园各大卫所都出了不少力, 这是将士们请的命。”
孟璟还是摇头,立刻要叫人拆掉,楚去尘只好再拦:“本来人特意交代了让不要告诉你,但你这样……还是老实说吧, 布政司哪能拨出来这般多的银粮,我本来焦头烂额得不行, 但长城塞的饷皇上亲自拨下来了, 没经内阁走预算,直接掏了国库两三成, 钦差出塞给你递急令时顺路亲自运过来的, 钦差送饷这种事大抵也是头一遭。陵园则是……推官老爷送来的银两, 只说若你非要刨根究底,便说他无颜再做孟氏子孙,叫你放心, 他不会来此地污列位先祖的眼,但他这辈子总归对不住自个儿兄长,多少该尽点心。”
孟璟嗤笑了声,他还说他这个样样不成器的二叔怎么可能一到赌桌上便如此能耐,万贯家财短短一二十年便能散得一干二净。毕竟不说先祖基业,光是从国公爷开始至太爷辈,每一位嫁入孟家的主母都是高门贵女,光是嫁妆并内务府贺礼累计起来,也够他挥霍一辈子了。原是一早便留了小心眼,在未出事前,便开始想着掏空整个国公府了。
他隔着远远望了一眼安定门,东环护城河,阳河水轻淌,雨露泽被,静谧安宁。
自此长眠,永享安定。
他极轻地笑了声,却忽地有些心疼起那呆子来。
明明是至亲兄妹,一望去尘,不染尘垢,永葆少年心性;一却望怀婵,心怀婵娟,为旁人倾尽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两兄妹如今的性子,大抵在许多年以前,还是呱呱坠地的初生儿之时,便已被强行命定了。
就算当日入京时,楚见濡兴许出于心底对当年之事的隐隐愧疚,肯为保全她而尽心尽力乃至尽弃文人尊严,但毕竟这么多年下来,心底隐隐的裂痕已经越积越深,到如今哪能这般轻易缝合。所幸这位兄长待她还算珍重,她也还有一位真正视她如明珠的外祖,而她又惯常知足,向来只看得到旁人好的那一面,否则,他几乎有些不敢想象,这呆子如今到底会长成一个怎么样的人。
他看了眼身旁这个莫名捡来的便宜大舅子一眼,怎么看都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大正经,也怎么看都实在是不大顺眼,颇为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问起别的事:“薛敬仪呢?”
“怎么?要赏我们的大功臣?”楚去尘乐了起来,“那是不是也该给我点赏?好歹我靠招摇撞骗得来的口粮,除了修长城塞和陵园之外,还能再支撑两三个月。”
孟璟看他这洋洋自得急于邀功的样子,没忍住笑了声:“你从前到底是怎么在那群老翰林眼皮底下活下来的?靠你爹每天去帮你求情?”
楚去尘哽了下:“不赏便不赏,能不能好好说话?我说真的,也就月儿能忍你这张臭嘴,要换了我,早晚得被你气得半身不遂。”
“你半身不遂与我何干?”
楚去尘“呵呵”了两声:“监军大人在大新门外看新垦出来的田地呢,月儿也在。”
孟璟脸色一变。
他乐呵呵笑出声:“要我说,我们月儿这样的姑娘合该配书香门第的翩翩佳公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方不枉此生。哪知倒了八辈子霉……”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孟璟已经往外走了,赶紧大声补道:“好在月儿也不瞎,几月不见的枕边人回城都不来接,反倒是和……”
见人已经走远了,他自个儿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嘁”了声,自言自语道:“敢损我?你大舅子我十岁就能在市井街坊舌战骗子,叫人把骗了月儿的银子乖乖翻倍奉还。就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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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璟风风火火赶到大新门外时,天色将黯,周遭农田皆不见人,这呆子身在此地实在是有些突兀,便着实令他目瞪口呆了一番。
他远远见着好好一清丽婉约的姑娘,生生打扮成了位乡野村妇,粗布麻衣往田垄边上一站,若不是这身段实在是别致,他兴许还真不能一眼把人认出来。
她和薛敬仪隔着两尺远的距离,时不时说上几句话,令仪则在一旁笑着,细心地替她挽袖,他隔着远远见着这背影,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截皓腕上沾了些泥点,她这人惯爱玉兰,纤尘不染,眼下在田间地头这般,他眼角没忍住抽了抽。
等他走近,便不只是眼角了,他只觉得连心都要跳出来了,不是激动,是被吓的。
还说哪来的泥点能溅这么高,原来这呆子正捧着一把秧苗,自个儿真成了春耕妇人。
前有镇朔将军扛锄刨土,后有将军夫人下田插秧……
孟璟只觉眼前一黑,生出了把一旁的薛敬仪一脚踹进田里的冲动。
兴许是这念头里饱含的怨气太盛,薛敬仪惊觉危险逼近,猛地回头一看,见是这煞神回来了,面色还铁青得不行,略一思忖,决定先跑为敬:“我先回去了。”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拽着令仪绕远道,从另一边田垄上绕回城去了。
孟璟就这么看着眼前着这个满身泥点脏污的人,浑身不自在,好半天才挤出一句:“管家婆,家里揭不开锅了?”
楚怀婵气笑,随手抓过一把秧苗就往他身上砸,他下意识地飞速避过,但其上沾着的泥点还是甩了些到他身上,他脸色愈发不好看起来。
楚怀婵知闯了祸,嘴巴微微翕开一条缝,想给自个儿说两句好话讨饶,但见他这神情,估摸着今日是难逃一劫了,想了想,干脆放弃抵抗,又重新蹲下身去,窝在田垄上往田里插秧。
孟璟连眼皮都一并跳了跳,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把人逮住准备拎起来,哪知楚怀婵灵活地往边上一躲,认真道:“别闹。”
他闹???
孟璟一口气哽在心头。
“接下来几日多半要下雨,得赶紧把活忙完。”她一个连绣活都不怎么做的闺秀,如今田头插秧这种事做起来竟然都还算熟稔,边忙活边道,“这块田原本是划给靖安千户所的,我死皮赖脸去要来说借用一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道:“离水渠近,不用引水。宣府毕竟靠北了,稻谷怎么都不如南边产量高,颗粒也不及南边饱满。现下还有好些卫所的田地没安排插秧呢,我和薛大人想着试试,有没有法子能让稻谷长势好点。”
孟璟往这块田里看了一眼,有径直抛栽的,有她这样细心插种的,分门别类划了好些小块,想是要看下长势区别。
她接道:“我想着,有你在,今年清远门外的庄稼应该不会再被敌军践踏了吧,叫强行再恳多了些田出来……”
她话还没说完,见孟璟脸色越来越难看,赶紧解释道:“炸山开渠时我亲自去守着的,而且炸的地方我都亲自去看过,和我哥琢磨了许久,确定不会影响整座山的才叫埋的火.药,你放心,肯定不会出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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