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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瑶台 (林叙然)


  只是对方是孟璟,花心又浪荡,门楣还比她高上许多,她也不知道她这一步步地,到底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她低下头,寻了颗石子踢着玩儿。
  孟璟斜瞟了她一眼,踢石子这种事,她做起来都无比熟稔,之前奉天殿前端着的淑女做派,怕都是假的。
  再加上之前她在翠微观里和今晚在云台的胆大妄为,他很肯定地点了点头,这丫头,不是什么好人,日后也不能掉以轻心。
  她准头不好,一下子将石子踢出去老远,忿忿地噘了噘嘴。
  孟璟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她没来由地一阵心烦,她伸出手去接夏日雨水。
  孟璟目光无意识地跟着看过去,她指尖沾了些雨水,很快汇聚到掌心。等掌心差不多接满了,她往上一扬,雨幕四散,被风一吹,溅了他一身。
  孟璟:“……”
  她玩着手里那根绶带,甘松的那股子甜氤氲在空中,令他微微有些失神。
  “你叫什么名字?”他随口问起。
  她看他一眼,很认真地道:“楚怀婵。”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应过来是哪两个字,随后想起来那晚扶舟说的“蕙质兰心”四字,“嗯”了声,没再说别的。
  她也没再应声,安安静静地送他到午门前,才再次开了口:“小侯爷,我就送到这儿了。”
  她此刻眉眼温顺,映着宫灯,显出一种别样的柔和来。
  他将伞递给她,打算说句客套话,不料他嘴唇刚动了下,她已经沿着来路折返。
  没了他这个累赘,她步子迈得很快,两下拐过左顺门,去大学士堂寻她父亲去了。
  孟璟无言地看了看手上的伞,摇了摇头,缓缓向午门外走。
  东流凑上来,不可置信地道:“居然不是闻小姐送主子出来?”
  扶舟摊开掌心。
  东流摇摇头,扔了两个铜板过去,纳闷儿道:“我还赌闻小姐肯定得黏着主子,这怎么就输了?”
  拿他打赌?还只值两个铜板?
  孟璟冷笑了声。
  扶舟怕惹火烧身,赶紧边将铜板往怀里塞,边出声岔开话题:“主子,这谁啊?看衣服不像是宫里伺候的人啊。”
  “日后的少夫人。”
  东流:“……主子进宫挑媳妇儿了?亏我俩还怕主子露了陷,提心吊胆了一整日。”
  “捡的。”
  扶舟默默翻了个白眼,引他上马车,凑上来给他查看伤势,看见开裂的伤口,随口问了句:“主子还疼么?”
  “你说呢?”
  “我是觉着,可能早就痛得没知觉了。”
  孟璟:“……”
  扶舟一边替他重新处理伤口,一边问:“未来少夫人是哪家的?”
  “你不说名动京师?”
  扶舟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袋:“楚见濡的小女儿啊!”
  难怪那晚让帮衬着点。
  -
  万寿这几日,六部多休沐,独独内阁值房半点不得松懈。
  楚见濡这个时辰还在内阁大堂忙活,听闻有人来寻他时还以为宫里又有什么话,急匆匆地赶出来,却见楚怀婵自个儿立在院里,身上衣衫已打湿了几分。
  他顿住脚步,楚怀婵冲他笑笑:“爹,皇上召您去云台。”
  云台召对按理不该由她来传话,他犹疑了下,回身去拿了两把伞,递给她一把。
  父女俩沉默着走在雨里,楚怀婵跟在他身后,等到弘政门下,才轻声开口:“爹,之前是我错怪您和母亲了,女儿愚钝,您别生我的气。”
  楚见濡一时之间不知接什么话,说有苦衷吧,自然是有的。可说没有私心吧,自然也不能。现下她先说开这话,他一时之间竟然语塞,不知作何反应。
  人心啊,就在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间,经百般煎熬,尔后硬如铁。
  “无事,你想明白就好。”
  楚怀婵苦笑了下,没点太透:“皇上召您去,是有别的事。”
  他看了眼她身上湿了些许的衣衫,迟疑了下,想问的话都到嘴边了,又生生咽了回去,沉默了一路。
  到云台后不久,这场雨便演变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
  这雨声令她有些烦躁,不自觉地开始走神。万寿前这三四日,到如今,她好似在这短短几日间走过了很多路,独独没有一条是她自己所能掌控的。
  孟璟这个人吧,她到现在也还没想明白,她怎么就和这人扯上关系了。
  她一开始还在嘲讽这人没担当,闻覃那般弱势地位,却也还敢和母亲抗衡,一直苦撑着等他。哪怕是在他最潦倒的那几年,她也仍旧守着那点可怜的希冀,一直未曾放弃。
  可他倒好,风流成性,把人家一颗真心糟践得千疮百孔。
  但后来见长公主那般模样,又觉得兴许闻覃不嫁他重觅良人反而是好事,想要将那盏酒倒掉。可没想到,兴许是天意如此,非要让她遭点报应。
  她眉头皱成一团,有些苦恼地想,是不是不该给他喝那杯苦茶啊。
  果然,人还是不能做坏事啊。
  她抬眼去看仲夏疾雨,这雨倾盆而下,却也没冲刷掉空气中那股闷热,更没有浇下去她心头的百感交杂。
  这雨同样顺着飞檐落进了东门楼。
  皇帝命人给楚见濡赐了座,笔墨备齐,他一人……在斟酌这道给他女儿的赐婚诏书的措辞。
  九五之尊在此,灯火掌得都要比别处亮上许多。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停在那一方小书案前。
  楚见濡开了个头就写不下去,胸中墨水消失殆尽,但在皇帝注视下,也不敢作罢,只得尴尬地拿着笔,目光久久地落在诏纸上。
  皇帝目光落在他的字迹上:“字不错,台阁体有几分功夫。”
  “劳皇上夸奖,臣愧不敢当。”楚见濡一头冷汗。
  皇帝嗤笑了声,没理会他这自谦:“阁老掌制诰多年,如今连一道不涉政事的诏书都拟不出来了?”
  楚见濡忙起身,恭谨跪下:“臣实在是不知是否是小女开罪了皇上。这诏令的措辞,臣不知用到何种度啊。”
  好好的闺女,说是要进宫做娘娘,一天不到,竟然要指给一个瘸子,哪怕这瘸子身份尊贵,是百年勋贵之后,日后还能袭爵做个闲散侯爷,但毕竟还是个瘸子,又风流成性,哪位当爹的一时之间心里头都不大过意得去。
  皇帝笑出声,走出去两步,看见阶下的楚怀婵。宫灯辉映下,她也未失分毫颜色。
  他看了好一会,才道:“没开罪。佳人配好词,你自个儿斟酌。”
  “若没开罪,皇上为何……臣实在是不敢下笔,请皇上降罪。”
  皇帝转回御案前坐下,随手摊开一本奏章,恰是楚见濡票拟的,他看了会,沉吟道:“你的意思是,令嫒开罪了朕,朕反倒罚她去给西平侯世子做正妻?”
  “皇上,这……恕臣嘴拙,臣方才欣喜过度口不择言,是小女高攀,能得皇上亲自赐婚,更是荣耀加身,臣代……”
  “行了,别装了。”
  他将票签拿在手里把玩了许久,久到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些个字到底是不是这么写的时候,才开了口:“朕此举……孟璟这个人,阁老不懂?”
  楚见濡额上的汗忽然停了,西平侯掌后军都督府十余年,手中四大都司,加上直隶和在京的二十二卫,势力最为显赫之时,麾下兵力多达四十余万人,纵在五军都督府中,也是首屈一指。
  最重要的是,后军都督府辖下,皆是拱卫京师的重要关塞。
  孟家如今虽让出了后军都督府,但真正能统兵的人就那么些,旧部不好拔,也拔不了。至于西平侯的余威有没有消除殆尽,则不好说。
  况且,镇国公府世代坐镇宣府,往北隔绝鞑靼铁蹄,往东扼居庸关,往南通紫荆关,为京师背部屏翰。如今宣府城内的五万兵力,甚或万全都司辖下的十万兵力,等同于还是握在西平侯孟洲手里……也不对,到如今,或许是握在孟璟手里了。
  孟璟如今虽因腿伤只挂了一个都事的衔,但毕竟是西平侯世子,又曾随父从军多年,在整个后军都督府声望颇高,说整个万全都司的兵力都握在他手里,兴许不算夸张。
  皇帝觑了楚见濡一眼,叹了声:“毕竟是镇国公后人,世代拱卫京师,战功赫赫,军中威望甚高。若无异心,朕自当重用。若有异心么……”
  那自然得连根铲除,哪能把亲外甥女交代进去?
  况且,万全三卫就驻在宣府城内,他今日说要将这三卫划拨给孟璟,孟璟居然半点没犹豫就给推拒了。
  皇帝这话只说了一半,楚见濡斟酌了会,恭谨道:“皇上器重,可小女愚昧,恐负重托。”
  “令千金聪慧,朕见识过。”皇帝顿了顿,“更何况,朕也没别的意思。孟家五代镇守宣府,阁老也劳苦功高,都当赏。朕来做这个媒,是应当的。”
  皇帝执朱笔,将这张票签批红照准,又将笔搁下,这才看向他,缓缓道:“令公子榜眼出身,文采斐然。老六也到了该开蒙的年纪了,等送亲回来,擢侍讲,去授诗书讲经筵吧。”
  楚见濡额上的汗终于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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