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枝看到屋里漆黑一片,密密麻麻地全是牌位,她心中小小地震惊了一把,面上不显露山水,跟着慕添平走进屋子里。
“跪下。”慕添平给中间的牌位上了一炷香,回身便对叶枝说道。
叶枝依言跪在铺垫上。
“磕头。”
叶枝依言磕了三个头。
“哪儿错了?”慕添平果然没让叶枝失望,最终还是绕回来了。
“全错了。”
“少给我耍小聪明,认认真真地给我反省,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叶枝跪直身子,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说:“我没耍小聪明,我就是错了。”
慕添平皮笑肉不笑地问:“那你说说,你哪里做对了?”
“错了也是对了,对了也是错了。”叶枝说得字正腔圆理直气壮,慕添平冷笑一声,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根木板子,叶枝瞥了瞥那上面被磨得只剩下些粗劣的纹路,“以前打我的那根板子?”
那是叶枝第一次挨板子,记忆里尤为清晰的是慕添平拿着板子,让她摊出双手,一言不合就打了下去。
慕添平拿板子敲了敲她的手背,叶枝自觉地把双手伸出来。
他将板子一头搁在叶枝掌心,另一头自己拿着。
“什么叫做‘错了也是对了,对了也是错了’?”
“世人认为是错的,而我觉得是对的;世人认为是对的,而我觉得是错的。所以您可以说我全对了,也可以说我全错了。众口难平,众味难调,我不在乎对错,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只在乎自己选择的结果。”
“啪!”他用劲之大,在板子落下的瞬间,叶枝的手就出现一条痕迹久久不散。
“何为对错?”
“与之相悖,便为错;与之相投,便为对。”
“啪!”
“死是对是错?”
“心甘情愿赴死是对;天灾人祸而死是错。”
“啪!”
“为谁死是对?为谁死是错?”
“没错。为谁死都没错。”
啪……
“你不是说,对了也是错了吗?哪里没错?”
“可我认为,没错。”叶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气得慕添平呼吸都急促起来,他一板子打下去,叶枝的手已经肿得没知觉了。
叶枝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慕添平气红了脖子,“你孤身一人擅闯瞭望台,弃自己性命于不顾,弃手下性命于不顾,是对是错?”
“舅舅说错就是错了。”
“若我说对了呢?”
“那我觉得是错的。”
“你还知道错了?换手!”
“我知道错,但是能够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啪!”
“和你娘一个脾气,倔得很,当初不让她嫁,非要嫁!”
“舅舅,我毕竟是母后十月怀胎亲生的。”叶枝甩了甩被打得麻木的手,一脸无畏的样子。
慕添平忍不住动手弹了弹她的额头,满腔的怒火因这一声嗔怪似的“舅舅”消失不见,他放下板子,将手背到身后,在叶枝面前来回踱步,“当年我让你背的典籍还记得吗?”
提起这个 ,叶枝义愤填膺:“您骗我,您让我背的根本就不是典籍,我问过太傅,太傅都说从没听说过。”
慕添平脸色一冷,足足愣了一盏茶的功夫,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让你背的是慕家家谱和西陈族谱。”
“……”叶枝僵在原地,许久没缓过神来,“哦、哦,我不记得了。”
难怪太傅和奉阴没听说过,这要是听说了才奇怪。
“你好歹也算半个西陈人,我无儿无女,你娘又只有你一个女儿,这两本家谱日后还要由你来继承。”
“那我不用背啊。”
“不行,明日我让人把家谱和族谱给你拿来,你必须要给我倒背如流地记住。”
叶枝垮下脸来,“我此次来西王是有事……”
“没将这两本家谱背下来之前,任何事我都不会答应你。”
“舅舅……”
“废话少说。”看着叶枝红肿的手,他语气里掺杂着一丝温柔,“这一路上你辛苦了,晚些我让人给你送点药,你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想吃什么?舅舅给你做。”
“我不想背书……”
“这个你不必再说,你若想达到目的,就必须背下来。”
叶枝叫苦不迭地皱起一张脸,看着慕添平绝不退步的脸色,只能认栽。看来,只有把这两本家谱背下来慕添平才会答应她。
“起来吧,舅舅带你回房。”慕添平温和地说。
叶枝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慕添平身后,一路低声喃喃着什么,慕添平正心情大好,哪里顾得上叶枝的小情绪,他脸上不经意露出来的雀跃让经过的下人频频回头,确认是否是自己看错了,最后发现是货真价实的慕城主,个个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
他将叶枝送到房中,叮嘱道:“你看看还缺什么,跟舅舅说,舅舅给你买。”
叶枝环视房中,房中琳琅满目的东西一应俱全,叶枝当即摇了摇头,“不缺。”
“那你想吃什么,告诉舅舅,舅舅给你做。”
“舅舅,”叶枝唤了他一声,吞吞吐吐的一直没说出来,慕添平也饱含耐心地看着他,她心中衡量一二,最终还是没说出来。慕添平慈爱地看着她,“说吧,舅舅听着。”
“我可说了……”
“说吧。”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您刚才打了我板子,这会儿又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习惯……”
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得就是叶枝了。慕添平当即拉下脸来,动了动嘴,一振袖,“今日让你休息,从明天开始卯时起身背书,我走了,今晚府上厨子不在,只有我做,嫌难吃就别吃。”
“啊……卯时?太早了吧……我都好多年没这么早起来了……”
“废话少说,赶紧进去,我走了。”
叶枝冲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真是阴晴不定,说翻脸就翻脸。
当夜,慕添平按着叶枝三岁时的嗜好,做了好大一桌丰盛的菜色。
好在叶枝与牵风等人已经馋得快受不了,只要是肉都能往嘴里塞。
用膳时慕添平坐在叶枝的右手方,她经常感觉自己吃着吃着碗里就多了一块肉,再吃着吃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又被倒满了水,叶枝看在眼里,心中难免有所触动。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在默默地守护她,在她知道的时候和不知道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叶枝嘴里含着东西,都忍不住哽咽起来。
她感觉到身旁的男人在一直看着她,用一种极其慈爱的眼神。
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叶枝不经意地瞥慕添平,他碗里的东西几乎一点没动。叶枝忽然发现,在桌上除了他没有一个城主府的人,母后离开后,在这个本该是他故乡的地方,他已经是举目无亲了。他和母后是慕家唯一的两个后人,没了母后,他是如何度过这么多年的?
当年,他从西王境一路到京城,那短短的五日之中,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最后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没落而归?叶枝甚至不敢去想象,他每年月夕前往京城,不为与家人团聚,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在自己面前,却偏偏留下一碗他亲手打的糍粑。
如果还能回到过去,叶枝一定指着自己脑袋,让自己用心想一想,谁能做出来一碗和慕添平打得一模一样味道的糍粑。
“舅舅,回京城吧。”
慕添平自嘲地笑起来,“何必呢?即使他封我为御史大夫,我也不是大宋人。”
“不,不是因为您的官职。”叶枝摇了摇头,“而是因为您是母后的兄长、是我的舅舅、也是皇兄的舅舅,之后您才是御使大夫。京城不仅仅是你的职责所在,也是你该归去的地方。”
“有家人的地方才有家。”
慕添平褪去了全身的锐气,脸上的线条都柔软了不少,一直搁置在冰冷当中的心渐渐升温,他像是从一个草木皆兵的中年男人变成了精神抖擞的青年男子。
人就是漂泊在湖面上的一叶扁舟,当你短暂地搁浅在一个岸边,你以为那里就是你毕生所追求的安息之地。直到有一天,一条无形的线将你向湖的另一方拉去,你拼命地想留在原地,但是在原地并没有任何东西牵挂着你,你根本无法继续停留下来。
而线的那一方,才是一直牵挂着你的人。
第95章 非狐
当夜,叶枝发自内心的一番话不知是否说动了慕添平。
他久久沉默后, 迟疑地伸出手, 慢慢举到叶枝头顶,隔着空气抚摸着叶枝的头顶,眸子里装着叶枝始终无法读懂情绪, 直到他离开, 叶枝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翌日一早, 叶枝正处睡梦当中。她梦见十年前在邱南发生的事, 官兵正在金鹿城中大肆搜寻不义人,因为他们脸上的烙印,不义人根本无法逃过官兵搜查,就在这时候,叶枝看见了一位躬着身子蜷缩在墙角的少年,在梦中她看不清少年的脸,只记得在不义那个瘟疫遍布的城池里,她曾同少年说过话。
她和顾一想帮助少年逃跑, 官兵正好追到少年面前, 在叶枝的记忆里,少年应当不是不义人, 她搜刮所有记忆,即使记不清他的脸,但她记得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