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莲秋是在一年后、也就是宣德一百五十年不辞而别,据说是回到了故乡,但她前些日子问过莲秋,她连自己的故乡是何处都不知道,前世是回了哪里呢?
“下棋?”罗君无的棋艺叶枝还是略知一二的。俗话说:以天下为棋局,以兵马为棋子。罗君无下棋不只是下棋,他把每一个棋局都当做是货真价实的战场,不管与何人斗棋必定竭尽全力,所以叶枝从未听闻他有过败绩,即便是与他师父扶摇子对阵,恐怕都不遑多让。
“嗯。茕大师早课之后便打算带我们去墓园,但罗大人见公主您还未醒来,便邀茕大师下了几局棋。”莲秋道。
“胜负如何?”
“奴婢不懂棋,只旁观了一会儿。两人大概势均力敌吧,罗大人和茕大师下棋都没什么动静,奴婢也看不懂输赢,但感觉他们都不会输。”莲秋说这话时,一脸敬仰。这或许就是神仙打架凡人看戏吧。
听莲秋这么一说,叶枝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罗君无下棋永远都是一声不吭的,甚至连表情都不会有丝毫变化,叶枝更是从未见过他露出苦恼的神情,思及此,她轻拍桌案,道:“去看看。”
“是。”莲秋笑着应了一声,便领着叶枝从游廊离开了。长明院占地很大,院中的小院落层出不穷,模样也别无二致,不知莲秋如何分辨得清楚。跟随莲秋行过了好几个完全相同的院落,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对着一间虚掩的房门停下脚步,道:“公主,到了。”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罗君无波澜不惊的声音。
“请进。”
两人当即推门而入,房内矮桌前的两人正襟危坐,罗君无向叶枝点头示意,道:“公主请稍等片刻。”
“无妨,我只是来看看。”罢了,自己寻了个垫子,盘腿坐在一侧,绕有兴致地看着棋盘之上。莲秋朝她委身,声音很低,似是怕惊扰了对峙中的两人。她道:“奴婢先下去准备准备。”
此时叶枝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星罗云布的棋盘,摆了摆手便将莲秋遣下去了。
茕大师手执白棋,罗君无手执黑棋。棋盘上颜色迥异的棋子你追我赶、互不相让,若乍看之下,必是如莲秋所说的势均力敌,但叶枝细看之下,竟发现了端倪。
两人坐如春风,神情谦和平淡,若非身前棋盘上厮杀对峙正处激烈当中,更像是坐而论道一般。
看了看罗君无,又看向茕大师,叶枝眼中流露出几分敬佩,先不说其他,这两人此时的神态,只怕是十个自己都及不上。
她心中轻叹一声,却不多话。有道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叶枝在这方面虽比不得罗君无,但也算得上是个内行,她只需看懂两人的心思便知局势如何。
虽用棋各有千秋,但方法却大有不同。白棋只观小局,企图步步压制黑棋,黑棋虽进退维谷却在大局上将局势把握得很好。乍看之下,这局棋的主导者似是白棋,但其实白棋才是最被动的,在黑棋有意无意地引导下,他早已失了胜机。
他紧追着黑棋不放,却不料后方已然失守,他顾全了小局,却丢失了大局。
结果并不是旗鼓相当、并驾齐驱,这一局,是罗君无压倒性的胜利。
“贫僧输了。”落下最后一子,茕大师冁然而笑。
“非也。无谓输赢,君无心向家国,大师心向静林、心向世人,何来输赢呢?”罗君无也蔼然一笑。
方此时,叶枝才明了。这棋不是棋,罗君无下得是家国山河,茕大师下得是黎民苍生,而罗君无是为大宋鞠躬尽瘁,茕大师是在静林皈依佛门,两者之意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又如何分得出胜负呢?
罗君无只观大局,而于他而言,大局仅是大宋的局面。茕大师的小局,是步步为营、是为世间众人。凡人与佛门,总是这般背道而驰的。
这下得哪里是棋?这是两个人的坚持,茕大师的小局,代表着世人,他不愿放弃任何人,这是他的坚持。而罗君无恰恰与之相反,他的大局,是为大宋而舍小众。
恐怕自此之后,静林寺不会再欢迎罗君无的到来,罗君无也不会再来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罗君无从不会强求什么。
“罗施主,日后无事,常来静林坐坐吧。”茕大师站起身来,面朝罗君无难以预料地开口邀请道。
“……”脸疼。
果然没让叶枝失望,罗君无欣然地接受了。
“叶施主久等了,贫僧这就带各位前往墓园。”茕大师朝叶枝俯了俯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静林寺是京中远近闻名的寺庙,平日前来烧香拜佛之人纷至沓来,今日亦是项背相望之态。叶枝贵为大宋公主必不可在此地太过招摇,茕大师便带着众人从长明院后院绕至后山,期间倒是没碰见几个人。
虽说是墓园,陵墓相隔都十分遥远。
寺庙本就建在山中,所谓的后山不过是在静林寺之上而已。
不多时,众人便已行至一座简陋的陵墓前。
“贫僧先去前方凉亭候着,几位请自便。”茕大师双手合十朝众人说道,叶枝拱手作揖道:“多谢大师。”
茕大师向众人点点头,便离开了。
一行人身着素衣站在墓碑前,神情皆是一派肃穆。叶枝上前将香烛燃起,插在墓碑前,又将纸钱点燃,事后将坟头上的杂草除去,等做完了这一切,才回到陵墓前,屈膝跪下,朝着墓碑磕了几个头,又唤莲秋端来素酒,洒在燃烧的纸钱中,紧接着又磕了磕头,才开口道:“顾师父,婪儿来看你了。”
风吹过草木,细碎的声音传来,除此之外,无人回应。
“倾城哥哥还没回来。”六年了。
“皇兄日理万机,脱不开身,今年只有婪儿来了。这里可是块风水宝地,紧挨着静临寺,如果真有轮回,你恐怕都快得道成仙了吧。”
“这位是倾城哥哥的师弟,”叶枝示意罗君无过来,罗君无点点头,走到了叶枝身侧。
“你喜欢热闹、喜欢与人结识,你知道大宋太尉一职从来都是空缺的吧?他现在就是大宋的太尉,你不是常说倾城哥哥太死板、太无聊吗,罗大人可比他有趣多了。如果你还活着,会和他很合得来吧。”
“初次见面,在下名唤罗君无。”罗君无郑重其事地朝墓碑行了个大礼,又掀起前袍,朝前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叶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对他出人预料的行动震惊至极。
“多谢。”他安抚地看了叶枝一眼,又朝前方磕了三个头。
不知他为何道谢,叶枝已惊得哑口无言。
他和震野是不同的,震野的膝下有东流,他的膝下什么都没有,尽管,他从未因何人而屈膝过。但此刻,他心甘情愿,亦或者是感谢、是庆幸。
在墓前发生的一切,叶枝始终未回过神来,一路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后山,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静林寺,直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她的神思都还未完全回归。
这样的罗君无,在前世,她从未见过。
第20章 细作
雨后,人间像是被洗尽了污秽,万物都散发着纤尘不染的气息,若非道边飘零而下的落叶让人觉得萧瑟了些,新雨之后的世间,万分纯粹。
想不通透便也作罢,叶枝向来是这般。总之,罗君无还留在大宋,还在这里,她绝不能让一切再重蹈覆辙,不能让罗君无对自己避之不及,更不能让他瞎了双眸,更不能——一死了之,弃叶徐之于不顾。
回京路上,随处可见落叶将秋日展现得尤为鲜明,它曼妙的身姿从半空中落下时,浑似是千万片洁白无暇的羽毛,只是这个场景不仅令人心生惆怅,偶然吹来的一阵秋风更是凄凉无比。
美则美,却也充斥着凄婉。
马车内,叶枝沉沉地叹了声气,透过窗前帷裳的缝隙去窥伺白驹上的人。
气质如兰,君子如玉。
又一声沉重的叹息,没料车外那人捕捉到了。他不禁失笑,侧过头来,“公主可有难事?”
“闲事而已。”叶枝有模有样地说道,像是感悟出了什么真理一般。
“何谓闲事?”罗君无更加好奇,不由追问道。
“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
看她颇有几分顿悟的模样,罗君无唇边笑意更深,眸光深邃,“话虽不错,人生在世,总有需要珍视的人或物,怎会事事都是闲事呢。”
秋风呼呼地吹,将罗君无声音掩埋了些许,叶枝仍旧听得很清楚,她眸子一亮,忙问道:“那罗大人也有珍视的人、或物吗?”
他敛起眸光,低笑道:“自然是有的。”
“是吗?”叶枝眸光黯淡了片刻,难以想象,罗君无所珍视之人,该是何等地与众不同。
罗君无但笑不语。半晌后,他望向前方,神情严肃起来,问道:“北覃帝微服出巡,公主你怎么看?”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叶枝愣了片刻,她不免腹诽罗君无无论在何处都不忘正事。她沉着地思忖了瞬息后,方道:“其意虽不明,但眼下局势本就危机四伏,就算他再昏庸无道,哪怕是在来家的胁迫下,也不该在此时微服出巡。就算有来雪皇后跟在身边,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双手难敌四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