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枝猛地直起身来,生怕慕添平反悔:“‘那就说定了?”
“嗯。”
得到慕添平的肯定,叶枝展颜一笑,浑似三岁儿童,与慕添平记忆中的小小身影重合。
仿佛又回到那年絮絮柳叶的时节,女子牵着嫩绿色衣裳的小姑娘远远跑来,小姑娘跑得不太稳,牵着女子的手一个劲地往下压,“母后,等等我呀。”
听见这道清脆似铃铛般的声音,他高兴得手足无措,却要板起脸故作镇静,呛声道:“也知道回来?”
女子松开小姑娘的手猛地扑到他怀里,“哥,我好想你。”
眼见那小小的身影没了支撑,在往前跑时被小石头绊住了脚扑倒地上,她也不哭,用小手小脚慢慢爬起来,皱着好看的小眉头拍了拍嫩绿色的衣裳,又抹了抹脸上的灰尘,抬起头正正看到他眼泛泪光地盯着自己,立即朝他咧嘴一笑,仿佛是一道刺眼的光芒照进灰暗的天地,她扑腾着小腿跑过来,因为太小只能抱得住自己的小腿,然后甜甜地叫“舅舅!”。
“母后说,婪儿这么抱着你,你就不生母后的气了。”
慕添平手撑着额头靠在案上,眼角泛红,又怕叶枝瞧见,便下起逐客令:“下去吧。”
叶枝依言告辞,转身往外走,慕添平抬眸看着她的背影,眼里裹挟着叶枝永远看不懂的情绪。
“她长大了,一点也不像你。”似是叹息而又欣慰的话被叶枝关在房内。
合上门,她脸上的表情瞬间沉了下来。
她比慕添平更加担心震野的反应,也深知此次北宋一战事关重大,震野将会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若他执意要回东流,叶枝不仅不能拦着他,还要派兵与他一起前往东流救援,到时临水河只剩罗君无孤立无援,燕军强势来袭,仅凭罗君无与西王几位将军恐怕很难阻止燕军入境。
可东流受袭,她不得不告诉震野。
走在后院中,瞧见牵风守在走廊边,叶枝走近后才发现她在出神,不由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在此地做什么?”
牵风回神,恍惚地笑了笑,脸色却不怎么好看,叶枝难得地问:“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牵风反常地摇了摇头,安静得让叶枝摸不着头脑,她又问:“和你最近认识的姑娘吵架了?”
牵风向来善谈,叶枝得知她在城中很有几位相熟之人时并不惊讶。
“昨日新认识位姑娘,她让我帮个忙。”牵风笑得有些牵强,怕被叶枝看出端倪,忙转过身去,状似不经意地问起:“大梁当真发兵东流?”
叶枝正为此事烦恼,皱眉点点头,“嗯。我同你说过,震野肯为大宋效力是因为大宋愿意保护东流,如今东流恐怕保不住了,他若知晓……”
“你担心他造反?”
叶枝瞪她一眼,“他哪来的人造反?我是担心他得知后一心想回东流,我又不能拦着他,但是他一走,罗大人身边少了位猛将……”
“那不告诉他?”
“不行。”
“大宋没派人去支援东流吗?”牵风继续问。
相处近半年,叶枝对牵风放松了戒心,抬手揉了揉眉心,道:“大宋自顾不暇,没有多余的人手,不久前才派倾城哥哥前去支援,但邱南与东流离得太远,远水救不了近火,东流未必还能坚持得到那个时候。”
她背过身靠在走廊上,将牵风苍白到了极点的脸抛在身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似乎被风一吹就能飘走似的。
“往日你从不和我提顾倾城他们的动向。”她的声音轻到一挥就能散去。
叶枝未多想,只应道:“往日你也不曾多问。何况你我身在西王,你能干什么呢?”
“对了,你说的那位姑娘,让你帮什么忙?”
“小事。”
叶枝点点头,与她并肩行在走廊中。
“听说七月有种鸟可传信?”
“嗯?嗯……”牵风愣了片刻,“对。”
“此鸟日行几里?”
牵风扬起头微眯着眸子,看着片片落叶从空中飘落,眼中像是多了什么东西,兀地闷声笑起来,“大抵……从西王城到东流只需五日。”
叶枝双眼一亮,“你可会训鸟?”
“我当然不会,可……有人会。”末尾无厘头的话让叶枝微皱眉,未及深思,牵风便道:“阿独还等着你用膳。”
“我不吃了,我先回房。”
“给罗大人写信?”
“嗯。”
一列壮志凌云的队伍里,数千位将士合力推着一块又一块巨石向前逼近,沿途不知碾过了多少毫无声息的尸体。
一道道地动山摇的巨响在远方响起,仿佛在吹奏一首胜利的凯歌。
北宋于临水交战两月,北燕手持攻城利器投石器对大宋步步紧逼。
同瞭望台时不同,那架巨大的武器足有七八丈之高,浑身包裹着一层乌黑发亮的铁皮,当燕军数十人合力将它往后压时,一道道沉重而压抑的撞击声响起,像是天边阴云中的一声闷雷,仿佛有万顷海水即将从天而降,将众人淹没在仓皇的大地上。
它像个力大无穷的武士,仅仅往大地上一站,就是凡人永远无法跨越的高墙。它挥动着孔武有力的双臂,投掷出一块块威力无穷的巨石,锤向地面如蝼蚁一般的凡人,面对如此强悍的东西,他们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巨石捣烂他的四肢、肺腑,最终死无全尸。
大宋伤亡五万有余。休战两日后,罗君无还没机会安置好伤员,北燕便乘胜追击,推着投石机踏过横尸遍野的道路,一步一步将大宋逼至绝路。
罗君无带领伤兵躲在事先挖好的地洞里,撕下一角还算干净的衣裳包扎在伤兵血流不止的手臂上,他手法非常娴熟,三两下就包扎好了。转过身听着外头的动静,那张脸上充斥着一抹让人头皮发麻的从容和镇定,尽管他整个人都十分狼狈,浑身遍体鳞伤,分明被逼至穷途末路,却让人感觉他还在胸有成竹。
“七寸,你留在此地,我去去就来。”罗君无持剑踏出地洞,地洞外震野与其他人躲在掩体后方,粗略一看只有寥寥五千人。
投石器固然强大,射程却是有所局限。罗君无事先查阅无数典籍找到寥寥数语关于投石器的信息。据史记,此物射程最远只十九丈,故而临水河畔宋军被射程足有三十多丈的投石器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后罗君无推断出射程,命将士随地剪草制造了无数个稻草人穿着战袍竖在山头,投石器如今攻击的只是那些稻草人而已。
震野背靠着巨石喘着粗气,一身战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他咽了口唾沫看向罗君无,道:“这破武器拿箭也射不穿,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被逼回西王。”
罗君无紧抿着干涩的唇瓣,席地坐在震野身边,毫无颜色的脸上沾着几道泥土印记,狼狈中透着一抹冷厉。他把剑横到眼前来,大手拉开剑鞘,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上面清晰地倒映着罗君无冷漠的眸子。
“你可记得我事先调走的两万人马?”罗君无看着倒影中自己幽暗的眸子,有条不紊地问道。
“记得。”震野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皱眉反问道:“你不是说让他们潜入不义吗?”
“没错。北燕的营地驻扎临水河对岸,也就是不义境内。如今燕练带兵对我们穷追不舍,营地里只剩下来雪和一些伤兵,我们两万人马,轻而易举就能杀进营地。”
震野思忖了片刻,不太确定地问:“你想将北燕的人马围杀在临水河边?”
“是。”
“倘若如此,燕军驻扎临水河当晚我们便可里应外合,将北燕围杀在临水河,根本不用等他们搭好武器。”震野仿佛察觉了什么,轻轻抽了一口气,不敢相信地看着罗君无。
罗君无疲惫地阖上眸子,还剑入鞘,缓缓道:“那不是万无一失的做法。你我二人身边只剩不到一万人,其他人都埋伏在临水河前方,我们一直往后退,燕军追上来便一直处于包围圈中,我们就可以从后方突破,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等到将全部他们逼回临水河,我们就赢了。”
“可是……”震野浑身都打起了冷颤,“你早就想到了,当初为何只借十万兵马?倘若……倘若多借一些,那晚我们就可以趁北燕毫无准备之时将其一网打尽……”
第102章 迟信
“这些都是西王的人,慕城主未必会借。”罗君无语气毫无波澜, 却听得震野全身一震, “那也不必要做无辜的牺牲……”
罗君无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这不是无辜的牺牲, 他们的死是为了大宋的安宁。”
震野忽然想起了从七寸口中听说的闲言碎语, 他凝视着罗君无毫无血色的脸, 不遗漏他脸上任何一处情绪, 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想借机消减慕添平的势力?”
连绵不绝的巨响声依旧炸响耳畔,罗君无抬起眸子看向远方,眼睛里似乎闪过了什么,却无人看清,紧接着,他的语气低沉下来:“不要胡言乱语,慕城主是阿婪的舅舅,陛下如何会坑害他。”
“那你……”
“慕城主与陛下鲜少见面, 关系也并不亲近, 这次他能借君无十万兵马,大多是看在阿婪的情分上。这次北燕来势汹汹, 的确……是我失算了,十万兵马不够,所以数日前我便派人回西王求援,慕城主应当会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