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知道是陷阱又能怎么样?
江璃一定不会在南安望死因这件事上含糊,他一定要查明真相,不会在这时抽身离去。
所有的都在九夭的计算之内,时机、步骤,全都恰到好处。
江璃道:“如今一动不如一静了,他们算对了,我不会让太傅的死有任何的存疑,我一定要知道真相,既然这样,再纠结旁的不过是庸人自扰。”
说完,揽住宁娆,悠然道:“起码知道景怡无碍,我也算放下心中大石了,也省得百年之后无法去向父皇交代。”
落叶飘坠,窸窸窣窣。
他的声音里似乎并没有太深的郁结,也不似昨天那般愁绪深重。
宁娆的心也稍稍宁静了下来,微微一笑,道:“陛下果真是真龙天子,值得人家在你身上费如此多的心思。”
江璃也笑了,弓起手指划过她的鼻翼,引着她一同进了屋。
……
这几日沛县总是阴雨连绵,浮云连阙,不见晴光。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倾盆如注,浇灌入野,倒止了外出的心思。
其间,南莹婉给长安的母亲写了一封信,特让驿官八百里加急,当然,这封信压根没出沛县,甚至连县衙都没出,就被崔阮浩扣了下来。
而这一切南莹婉是不知道的。
她每日里对镜理妆容,打扮的婀娜娇艳,一个劲儿地在江璃身边晃,惹得宁娆怒火中烧。
但好在江璃不大搭理她,对她抛出的秋波也一概不接,又想起南太傅这些事,宁娆也不大愿意跟她一般见识了。
彼此之间相安无事,日子倒也过得清静。
五日后,去查找当年跟南太傅命案相关旧人的官吏回来了。
带回了两个南太傅的随从。
官吏说这两个随从背井离乡多年,甚至都不敢以真名姓示人。
他们抖抖索索地跪在江璃面前:“陛下,草民多年生不如死,实在是报应,当年太傅对我们何等恩重,我们竟干下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实在……该下地狱。”
江璃面容如霜冷,紧盯着他们:“你们干什么了?”
“当年太傅祭祖路过沛县,一时兴起非要回陶公村的旧屋暂住,我们便陪着他回去了。那时正是鲜蘑成熟的季节,村民热情,赠了我们一些……”
随从颤颤,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却不敢擦。
“那鲜蘑是有毒的,太傅吃下当晚就不行了……”
江璃的视线如刃般锋利,紧摄住他,寒声问:“你们没找郎中?”
“找了,找了。”随从忙道:“我们连夜进城,可陶公村在郊外,那时宵禁,城门都关了,只得等到天亮才能进城请郎中,等郎中去了,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害怕端睦公主,她向来凶戾,对我们下人非打即骂,我们不敢让她知道是因为我们的疏失而害死了太傅,便在一起商量了商量……”
随从止了话语,顾忌地抬头看江璃。
江璃眼中寒如霜雪:“你们干什么了?”
随从颤声道:“往太傅身上补了几刀,假称是被云梁所杀……”
宁娆的心‘噗通’一声,像是从崖巅陡然坠入了深渊,仓惶失措,下意识看向江璃。
他的脸毫无血色,一片惨白,垂在衣侧的手紧攥成拳。
随从察觉到了阴鸷之气,忙磕头补充:“我们这点伎俩根本瞒不住端睦公主,等尸体一送回长安,她就发觉蹊跷了。对我们严刑拷打,我们就都全招了……起先公主怒火中烧,声称非要杀我们全家,可不知怎么的,过了一夜她就改主意了……”
“她说就按照我们之前的说法,太傅是让云梁所害,没有别的。还说,太子殿下可能会亲自来盘问我们,我们之前的那说法乍一听还可以,可往详细了说就有些破绽,要我们跟她学着说,把话说周全了。”
随从偷觑江璃的脸色,颤声道:“后来陛下果真来问我们了,我们就是按照端睦公主教的说,才蒙混过关。公主还说了,刑部的仵作、大理寺的验尸官、甚至连官陵的司长史她都打点好了,保证这事不会出纰漏。还说,我们照她说的做,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其他的几个随从都信了,还天天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可唯独我们两个不信。我们对太傅做了那样的事,凭端睦公主那歹毒性子,怎么可能会放过我们?因而我们寻了个机会,偷偷溜出了公主府,回了家乡。”
“回家乡不久就打听到,原先公主府里太傅生前的几个随从全都无故暴毙,我们两个怕了,不敢在家里待着,便躲进了城里。后来果真有公主府的人来我们家乡打听我们两个,我们商量了商量,干脆隐姓埋名躲到外地去。”
“这么一躲就是七年……公主追杀了我们七年,我们也实在累了……”
随从微顿,浑浊的眼中冒出泪来:“我们对不起太傅,可……当年也实在是怕极了才会那样。陛下有所不知,端睦公主在人前雍贵,人后就是蛇蝎心肠,对下人心狠手辣,那公主府的后院不知埋了多少被她虐杀的仆婢……”
“你们胡说!”一声尖细凄厉的叫声自堂外传进来。
南莹婉一阵风儿似得奔进来,上来就提起随从的衣襟,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污蔑我母亲!”
江璃的身形晃了晃,面若玄冰,冲着禁卫冷声道:“把她移开。”
禁卫得令,立即上前箍住南莹婉的胳膊拖到了一边。
南莹婉一边挣扎,一边哭叫:“不可能!表哥,你不要信他们的!”泪如雨下,混浊了精心敷就的脂面粉颊……
江璃对这凄惨的哭声恍若未闻,只是盯住了眼前的人,道:“朕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往太傅身上补刀的时候……他死了没有?”
两人身子一颤,诺诺不语。
江璃仰了头,不去看他们,冷声道:“说实话,朕可以给你们个痛快,说假话,有的是刑罚器具等着你们。”
随从低声道:“没……那时有人说,生前刺出来的伤口跟死后刺的不一样……”
江璃的瞳孔骤然放大,不自觉地向后趔趄。
宁娆忙扶住他。
他的神色沉痛且惨淡,有一瞬痛极了的惘然,但很快,回过神来,去拨自己腰间的佩剑。
利刃犹如银龙啸然出鞘,直逼向那两人的脖颈。
宁娆忙拽住他的胳膊。
她用尽了全力,那剑仍然寸寸前移,直抵命脉。
她急了,忙说:“你不是想要让事情清清楚楚吗?单凭这两个随从的话算什么清楚?谁知道他们是受了谁的指使。再者,若是这事是真的,端睦公主来了之后不承认怎么办?到时既没人证,又没物证,你难道要把南太傅从地底下挖出来再验一遍吗?”
剑锷在颈脉前一寸戛然停住。
江璃的胳膊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神情痛极仿若锥心,恨极仿若要毁世。
宁娆小心地把剑从他手中抽走,侧身抱住他。
她冲堂前禁卫吩咐:“把这两个人带下去,仔细看管。”掠一眼哭得梨花带雨极近崩溃的南莹婉,又道:“把南贵女也带下去,小心照料。”
末了,又冲崔阮浩道:“劳烦大黄门领着人都出去,不要靠近这里。”
禁卫和崔阮浩早已吓得噤声,听见宁娆这样说,忙躬身告退。
人全都退了出去,偌大的前堂,只剩江璃和宁娆两人。
宁娆将下巴搁在江璃的肩膀上,柔声道:“景桓,你若是想哭就哭出来,我让他们都走了,不会有人看见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江璃的身体颤得厉害,仿佛用尽了力气在隐忍,可一听到这句话,却似河沿陡然决了堤,泪无声的流下。
起先只是默默地流泪,慢慢地哭出了声,哽咽伴着如注的泪泉,仿佛要把他自小到大所受的委屈、痛苦、离殇全都哭出来。
宁娆揽住他,让他坐在地上,靠进自己的怀里。
他仍旧在哭,仿佛是被触开了阀门,那些往日艰辛的隐忍在此刻全都不堪一击,非要酣畅淋漓地哭出来才肯罢休。
良久,天上星河斑斓,浮光如掠。
宁娆抱着江璃,沐在堂前星光里,慢慢地说:“哭呢,是人最基本的本能,再正常不过。凡是人,都会哭。你是天子,可首先得是人,既然是人,那就可以哭。”
江璃歪身靠在她怀里,眼皮红肿着,缄然不语。
“你经历了这一些,能走到今天,那真是非常之不易了。普天下,也不会有比你更坚强的人了。可话又说回来,若是有人遇到今天这样的事都能无动于衷,那这人当真是狼心狗肺了。”
“所以,你会哭,说明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宁娆紧搂着他,摸了摸他的鬓发,幽幽地说:“好在,一切都过去了。你是天子啊,生杀予夺全在你一念之间,所有人都要看你的脸色。其实,最艰难的时候你已经熬过来了,只要你好好的,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言罢,她有些怅惘地叹气:“可惜啊,在你最无助最艰难的时候我没能认识你,若是那个时候我就认识你,就能陪在你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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