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璃猜度这就是徐怀奕的母亲。
果然,那妇人搀着徐怀奕站稳,自己上前一步,深鞠大礼:“谢陛下恩典,臣妇替怀奕跪。”
话说得字正腔圆,干脆利落,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就是个爽快人。
江璃只有说了句“免礼”。
两人站定,徐怀奕从袖中拿出一份卷起的宣纸,面容沉静地说:“臣此次携母亲入京就是为了来送这个,臣与莹婉的事让陛下费心了。”
江璃展开,见是一封用漂亮的行楷写就的和离书。
南莹婉的和离书都送到他这儿来了……
江璃顺着纸间原有的折痕叠回去,正要说些恰到好处的话来证一证自己的清白,却见徐怀奕抱了拳,恭敬道:“陛下勿要多心,臣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莹婉与端睦公主和臣家里已撕破了脸,实不好再带着母亲上门。臣听闻此事已上达天听,有些话不得不明,故而将和离书转呈陛下,也算对此事有个了结。”
徐怀奕的容貌本就是寡淡清雅的谦谦君子,即便是说这样不甚愉快的事,语调依然平缓无甚波澜,好像再说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这样的徐怀奕,这样的徐太夫人,与端睦公主所描述的相差甚远……
江璃定了定神,岔开话题:“爱卿一身素服,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
徐怀奕阖了阖眼,道:“臣的祖母于一月前过世,臣需在家中主持丧仪,所以才耽搁了进京的时日,不然,万不会拖到这个时候才来向陛下请安。”
一个月前……
那不正好是南莹婉离开琼州回到长安的时候。
江璃突然有些明白这对母子不远千里来长安见他的原因。
他望向徐怀奕,徐怀奕恰在此时也仰了头直视天颜,视线一碰撞,徐怀奕低了头。
这一瞬,君臣之间似乎存着一些默契。
但向来爽利的徐太夫人却没有这种默契。
她上前一步,道:“臣妇心想莹婉和端睦公主自不会在陛下面前说我们徐家半句好话,这番前来也是想将一些事当面说清。自莹婉进了我徐家的门,阖家上下便将她当天仙般供着,特别是我那刚走的婆母,生前尤为疼爱莹婉。可没想,自怀奕坠马伤了腿,莹婉就天天闹着和离,我们家虽比不上公主府的尊贵,可也不是下贱人,没有紧扣着人家不放的道理。可偏这时我婆母病逝,亲戚们全都上门奔丧,依着我的意思婆母生前疼爱莹婉一场,她暂且忍耐忍耐,以孙媳的身份料理完丧事,送走往来宾客,再提和离的事。左右不过一个月,谁知道人家连这一个月都等不及,连夜收拾行囊就回了长安。瞧着端睦公主的脸色,倒还好像是她家姑娘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人都说千年修得共枕眠,这五年的夫妻,我这做母亲的瞧着都觉得跟一场笑话似的。”
这一通抢白,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干净利落,说得江璃语噎,倒不知该怎么接了。
他有些许尴尬地抬头挠了挠额头,却看见殿侧的影壁后探出一个脑袋,宁娆梳着松散的堕马髻,满脸幽愤地看他。
江璃忙凛了神色瞪她,朝她微偏了偏头,示意她进去,不许出来。
宁娆撅着嘴,不情愿地将头缩了回去。
站在御座旁的崔阮浩将拂尘搁下,默不作声地绕到后面,搬了张凳子给宁娆,笑着轻声道:“娘娘您坐着听,别累着。”
宁娆撩开衣裙坐下,灿然一笑:“大黄门,你真好。”
崔阮浩笑成了朵菊花,殷勤地给她打团扇,用扇骨掩了唇,小声道:“奴才这会儿才知道,陛下当年真是慧眼识珠,才弃了南贵女而选了娘娘。”
影壁外响起江璃的声音:“这事委屈申允伯了,你若有意暂留长安数日,朕再给你择一门好亲事。”
徐怀奕脸上漫过一抹轻飘的笑,如郁安台下的孤江水,隐隐透出颓凉之意,他淡淡地摇了摇头:“微臣无再娶之心,只想此事了了,再也不踏进长安半步。”
江璃的表情一僵,点头道:“也好,也好。”
送走了徐家母子,江璃像打了一场艰难卓绝的仗似得,浑身透出疲累,向后一仰,吩咐近身的内侍:“把和离书送到公主府。”
那内侍躬身道:“陛下,南贵女就在殿外,等着您召见。”
影壁后的宁娆一听不干了,猛地蹿起来,崔阮浩忙去安抚她,神色幽微地说:“准是听说申允伯母子进宫,自个儿坐不住了。”
第24章 背叛...
“长久以来,陛下听到都是端睦公主和南贵女的一面之词,如今申允伯亲自进京面圣,南贵女又向来在意她在陛下眼中的样子,自然等不及。只是……”崔阮浩忖道:“瞧这架势端睦公主怕是不知道南贵女进宫了,不然凭她的深算,不会让女儿如此冲动。”
宁娆心里还是硌得慌,蔫蔫地玩着腰间坠下的环佩缨穗,不说话。
外面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进南莹婉那盈悦的嗓音。
“表哥,我听闻徐怀奕刚刚面圣,你莫要听他的胡言乱语,他不想和离,一定会在你面前诋毁污蔑我。”
江璃在南莹婉脸上扫了一圈,微低了头,将和离书交给内侍呈下去,神情寡淡:“他没有诋毁你,他是来送和离书的,这般……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话音落下,却让南莹婉一怔,神色透出恍惚。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指尖颤颤地触到那纤薄的宣纸边缘,接过来,慢慢地展开。
墨迹晕染,疏笔勾勒,行云流水般的一张和离书,是徐怀奕那精湛文隽的笔迹。
这是她一直想要的自由,从徐怀奕坠马伤腿之后一直想要的。
她南莹婉是公主和太傅的独女,自小是花团锦簇长大的,从未受过半分委屈。她的夫君,哪怕不是面前这位御临天下的君王,也绝不能是个跛子。
“只是听闻徐家太夫人新丧,丧期刚刚月余,你们纵然和离了,但好歹也有五年的夫妻情分。为避坊间的闲言碎语,近来你还是收敛些,莫要进宫了,在府中诵几天佛,为逝者尽尽心吧。”
听江璃这样说,南莹婉姣美的面上漾过一阵慌乱:“表哥,你可是不愿见我了?”
话音婉转,荡着幽浅莫辨的怨气,若浮花细蕊,清浅地飘了过来。
宁娆气得跺脚,一拳捶在影壁上,崔阮浩阻拦不及,只听一声浑厚响动。
南莹婉歪头看去,砂砾堆砌的屏壁,抹着浓重斑斓的彩釉,伫在那里,连光也透不出,更不肖说后面的人了。
她自是什么也看不见。
但江璃却心中有数,不由得嘴角轻挑,噙上了一抹宠溺温柔的笑。
失去记忆了醋劲还这么大。
若是在她跟前的不是影壁,而是他,恐怕这一拳就落到他身上了吧。
南莹婉回过头,正见江璃微微出神,清逸的面容上铺了一层柔和的神采。
她仓惶不知所措的心稍稍安了一些,毕竟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哥不会待她这么绝情。
蕴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忧愁:“表哥,如今我已和离过一回儿,只是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寻到如意的归宿……父亲在天之灵,怕是也会为我担忧吧。”
每当她摸不清江璃心中所想,每当江璃不肯顺着她、让她如愿时,她就会把父亲搬出来。
她父亲是当年在幽微困境时对江璃不离不弃的太傅南安望,更是为了江璃被滟妃的云梁爪牙所杀。江璃看上去清冷孤绝,但内心极重情义,不会无动于衷的。
可这一次她似乎是失算了。
江璃面上波澜不兴,好像对她会提起南安望已经习以为常,含着一抹淡笑看着南莹婉:“这京中总是不乏勋贵世家,表妹有心,总能找到如意郎君。纵然太傅不在了,还有姑姑,她那般全心全意地为你打算,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这话听上去是关怀、是怜惜,可细细品来,却又有些别样的迂回深意。
南莹婉一怔,来不及辨清那深意是什么,只是从中觅到了一丝疏离。
双眸霎时漫上烟雾,泫然道:“这京中的勋贵世家再多,与我又有何干,我想要的始终都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这是赤|裸裸的勾搭!
宁娆气得踢向影壁。
这次的声响可比刚才大多了。
一声钝响,成功的让南莹婉拼尽浑身力气营造出来的幽怨凄怆的氛围变了些味道,平添了几分古怪。
她忍无可忍,抹了一把泪,抬袖指着影壁哽咽着气道:“表哥,这宣室殿宫人如此无礼,你竟然不管?!”
江璃含蓄地敛敛袖,咳嗽了一声,朝着影壁扬声喊:“别踢了。”
南莹婉等着下一步的处置,等了半天,看江璃喊了这么一句就再无动作。
这……
皇帝陛下何时对宫人这么宽容了?!
胆敢在宣室殿放肆,难道不应该拖出来杖毙吗?
宫闱规矩何在?!天子威严何在?!
她强力地按捺下怒气,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放软了声音,适着刚才余韵,继续道:“这五年,我虽远在琼州,可却觉自己只是一尊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魂灵始终徘徊在长安,不离表哥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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