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思,”杨文昌转过头来,认真看着顾九思,他一时似乎想说很多,然而许久后,他却与顾九思狠狠拥抱了一下,随后红着眼道:“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望君珍重。”
顾九思原本大大咧咧的性子,在这一刻竟也有些伤怀,他点着头,叹息道:“去吧,日后平稳了,我还回来找你们喝酒。”
杨文昌和陈寻翻身上马,疾驰离开。
柳玉茹抓着缰绳,看着扬州的方向,她心里系着苏婉,却还要强作镇定,她低头看向顾九思,开口道:“郎君打算如何?”
“我们先去码头。”
顾九思神色平稳:“我父母必有办法,他们若没有办法,我们去了也没用,我们到码头等着,等他们来了,即刻开船就走。”
柳玉茹有些着急:“可是……”
顾九思翻身上马,他抓住缰绳,抬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颤抖,可他还是道:“玉茹,我们去码头。”
那一瞬间,柳玉茹骤然明白。
他也在怕,也在挂念。
她不知道是什么逼着他成长,她只是蜷缩在他的怀里,感觉夜风夹杂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两个像是在寒冬里互相依偎的小动物,她依靠他,而他则是把怀里这个人当成了一种信念,她束缚着他,不让他做出傻事儿来。
城外距离码头不远,两人一路狂奔到了码头,顾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码头上的人。这艘船是顾朗华悄悄买下,他和漕帮的人熟悉,就把船挂在了漕帮的名下,因此王荣就算知道顾家要走,也想不到顾家会在漕帮里有一条船。
顾九思让早准备好的人全都上了船,然后开始清点人。接着他们就两就坐在甲板上,静静看着扬州的方向。
夜里坐在船上,风就更冷了,顾九思抬起手,揽住她,为她遮挡着风。
“我有点害怕。”
柳玉茹看着扬州灯火通明,她的声音飘在夜里:“我娘在还在那儿,我好怕她走不出来。”
“我也是。”顾九思苦笑,“我爹娘都在那里,我好怕他们没有办法。我派了人进城了,如果天亮前没有带消息回来……”
顾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颤抖着声道:“我们就开船。”
柳玉茹不敢说话,她紧紧抓着顾九思。
她知道顾九思这个决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
她娘在那里,她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开船?!
有些话她说不出口,可是她心底却是明白的,如果这时候和顾家脱离了关系,她因着柳家和苏家的缘故,或许还是能活下来的。
可是她说不出口。
她前一刻才想着,才想着要在顾家过这么一生,此时此刻,当顾家落难,她又要同他说弃他而去?
她做不到。
于是她只能静静看着面前少年,而顾九思看着她含着眼泪的眼睛,却似乎是读出了她眼里的意思。
他轻轻笑了,柔声道:“若是一封休书就能让你安枕无忧,我巴不得给你,可玉茹,不行的。”
他含着眼泪:“人心哪里这么好?如今皇上逼了梁王,梁王谋逆不日在即,皇帝天高地远,不知梁王深浅,其实以梁王实力,打入东都不过早晚之事。各地节度使早就已经有了各自的心思,谁都不会管东都,到时天下大乱,节度使手掌兵权,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战,王家岂止是要找顾家一家的麻烦?他要的找的,是整个扬州富商的麻烦,是银子,是钱。扬州很快就会成为地狱,你一个弱质女子,我怎么能留你在那里?”
柳玉茹被他说愣了。
可她反驳不了。她知道顾九思估得没错,王家哪里是为了那么点仇怨大动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顾家的钱啊!
柳玉茹内心凉成一片,她整个人绝望下来,她感觉自己像是飘在水里的水草,被人斩断了根。
她这一辈子的牵挂就是苏婉,要是苏婉有了事,她这一生,还挂念着谁?
她想着梦里王荣对待江柔的手段,整个人如坠冰窟,她不自觉哆嗦了一下,顾九思忙将她抱在了怀里。
“你别怕,”他笨拙道,“我娘很聪明,你娘会没事儿的,我们都会没事的。咱们只要等着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顾九思叫着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抬眼,看着顾九思,顾九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们所有人都会没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说话,可是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可能是相信这个人成了习惯,她居然就觉得,在这样的绝境下,也有了那么点希望。
她缓慢的点了点头,顾九思舒了口气,他抱紧她,他抱得很紧,仿佛是在从她身上汲取某种力量。
他们就这么静静等着,等到半夜,他们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两个人猛地站起来,赶紧到了船边,然后就看到江柔骑着马,带着许多人赶过来。
“他们来了!”
柳玉茹高兴出声,眼泪顿时落了下来,她回头看向顾九思,高兴道:“来了!他们赶上了!”
顾九思静静看着远处,好久好久,他才反应过来,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地上。
“来了就好。”他虚脱道,“来了,就好。”
说着,他深吸一口气,就地打滚,然后翻身起来,跑到船舱里道:“人来了,准备开船了!”
喊完这一声,他回到了甲板上,然而扫视一圈,他却发现了不对劲,提声询问江柔道:“娘,那个糟老头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颤抖,她克制着情绪,指挥着人上船,顾九思顿时察觉到不对,冲上前去抓住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还在府里。”江柔扭过头去,看着江水,故作平静道,“咱们等着,再过一刻钟他不来,我们就开船。他会走陆路,我们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么出来?”顾九思急促发问,“他如今还在府里,必然是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和王荣周旋,你们走了密道,王荣盯着他,他不可能走密道暴露你的行踪,他又如何出来?!”
“你别问我了……”江柔颤抖着声道,“他说能来,那就是能来!”
顾九思愣了,江柔推开他,急急走了进去。
顾九思站在船头,一句话没说,柳玉茹安置好了苏婉和芸芸都上来了,她走到顾九思旁边,柔声道:“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瞧见了婆婆,公公呢?”
顾九思被柳玉茹的话唤回了神,他压着颤抖着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马上就来了。”
说着,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温和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扬州城,等我爹来了,我们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叹了口气,“我去看看该带的文件都带好没。”
开船之前,要将必要的东西检查一遍。江柔如今情绪看上去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检查东西,等回过头来,便见甲板上已经不见了顾九思。
柳玉茹愣了愣,她进了船舱,四处寻着顾九思,然而却都没见着,等进了他们的屋里,她就看见上面留着的一封信。
是一封放妻书。
上面端端正正写了顾九思的名字。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峨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数月欢喜,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柳玉茹的手微微颤抖,她急急喘息着。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顾九思当初趴着和她说话的模样,他曾对她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我给你休书,你可千万别觉得是我想休了你毁约,别觉得我对你不好,嗯?”
如今这封休书真的给来了,而她也真的知道,这辈子,他不会对她不好。
可是她却感觉不到半分喜悦,她只觉得心上仿佛破了个洞,风吹过去,哗啦啦的疼。
船已经开了,它慢慢离开码头。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她抓着新,赶紧冲到了江柔那儿,急促道:“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对着她,她躺在床上,沙哑着声道:“他说他打陆路来,咱们淮城等着他。”
“公公怎的会没来?”
柳玉茹低喘着,江柔迟迟不语,好久后,她艰难道:“王荣来得太急,他去拖时间了。”
听见这话,柳玉茹身子晃了晃,她顿时明白了顾九思去做什么了!
他那样的性子……那样的性子!
她不敢做声,怕惊到江柔,她遮掩着神色,恭敬道:“公公既然说能来,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担心,先好生歇息吧。”
说着,柳玉茹退了下去,她手里捏着休书。呆呆站在原地。她从窗户里看到,远处扬州越来越远。
她或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了。
那个明媚又骄傲,那个如太阳一样光芒四射的少年。他为她挨打,他和她玩闹,他在赌场上豪赌身家,他带她赌钱、斗鸡、唱歌、跑马。
他给了她不一样的人生,凡事总想着她。这是她一生从未遇到过的、对她这样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