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顾九思突然出声,他声音有些疲惫,似是与他争执不动,叶世安背对着他,风吹过,顾九思抬起头,看见叶世安白衣玉冠,头上带着孝带,在风中随风翻飞。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当年你我共在学堂,你曾教过我一句话。”
“你说,”顾九思声音沙哑,“君子可欺之以方,难罔以非其道。我年少不喜你规矩古板,可这句话我一直记着。你说君子有道,那你的道呢?”
叶世安没说话,他看着长廊尽头。
他脑海里依稀想起来,那是很多年前了。
那时候他和顾九思都还在学堂,顾九思喜欢玩闹,经常被夫子责骂,有一日顾九思和学堂里一个学生起了冲突,那学生家中仅有一位母亲,势单力薄,顾九思身边却带着陈寻杨文昌,顾九思吓唬他要揍他,那学生被吓得发抖,却仍旧不肯退让,最后便是叶世安站出来,看着顾九思,说了这一句:“顾大公子,君子可欺之以方,却难罔以非其道。我信大公子,心中有道。”
那时候,年少的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好久后,他冷哼一声:“听不懂。算了,和你们这些穷酸小子计较什么?”
而后他潇洒离去,叶世安以为他真的听不懂,却不曾想,这句话,顾九思一记,竟也是这么多年。
叶世安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喉如哽玉,疼得他难以出声。
那是他的年少,他最美好也最干净的少年。
他也曾以为自己会一生君子如玉,却终究在世事磋磨中,走到了如今。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终于问向身后人:“你失去过亲人吗?”
顾九思没说话,叶世安继续道:“如果柳玉茹死了,你父母死了,顾锦死了,你还能站在这里,同我说这些吗?”
“九思,我也曾经以为,我一辈子,能坚守自己的道义。”叶世安声音带了哑意,“我也曾经以为,我能一辈子,坚守本心。”
“可后来我才发现,太难了。”
“我没有我想的这么伟大,我终究,也只是个普通人而已。你同我说前程,说未来,说青史留名,说黎民苍生,我都顾不上了,我只知道一件事。”
叶世安睁开眼睛,他声音逐渐冷静下来:“我再不会让我的家人陷入如今的局面,而欠我叶家的,我也要一一讨还回来。”
“我知道你的打算,你希望陛下先行军抵抗刘行知,再与扬州联手抵抗东都。可是这样一来,在豫州时,陛下便是三面受敌,你这个法子,出不得任何差池,胜算不过五五开。其实明明有一条更好的路走的。”
“先取东都,割让一州,与刘行知议和,这样一来,不是更稳妥?”
“那日后呢?”
顾九思冷冷看着面前已经全然陌生的青年,叶世安听到这话,轻笑出声来:“日后,就看陛下怎么做了。我哪顾得了日后?”
“你们简直是荒唐……”
顾九思颤抖出声:“你知道先帝给大夏留下如今局面,废了多少心力?你们割让了豫州,日后有豫州天险,再打刘行知,你们以为这么容易?本来黄河通航、国库充裕、各地恢复粮产、上下肃清官员……本来我们南伐,只需三年,便可功成。你们如今若将豫州让给刘行知,那就是百年灭国之祸,这样的罪过,你们担待得起吗?”
“有什么担不起?”叶世安平静道,“洛子商能担的罪,我都担得起。”
“那你是下一个洛子商吗?”
这话问出来,两人都不出声了。
“我舅舅,秦楠,傅宝元,先帝……”顾九思一一数着,“他们用命,建立了大夏。他们希望建立的,是一个没有洛子商那样玩弄权术、枉顾百姓的政客的时代,叶世安,如果今日你要做洛子商,”顾九思拔出剑来,指着叶世安,叶世安平静看着他的剑尖,听他道,“我便容不下你。”
叶世安轻轻笑了。
“我想葬在扬州。”他抬眼看向顾九思,顾九思的手微微颤抖,叶世安转过身去,平静道,“我等你来,取我性命。”
说罢,他转过身,从长廊上走远了去。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将剑插入剑鞘,转身打算往周烨的屋中走去,然而他才走到出长廊,便看见士兵布满了庭院,一个士兵走上前来,恭敬道:“顾大人,夜深露寒,陛下怕顾大人夜里邪气侵体,特派卑职前来,领顾大人回屋。”
听到这话,顾九思顿时明白过来,他颇为震惊道:“周大人想软禁我?”
“顾大人严重了。”
对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顾九思捏紧了剑,深深吸了口气,平了心中情绪道:“劳您通报陛下,顾某今夜有要事求见。”
“陛下说了,”侍卫恭敬道,“您要说的,他都明白,他已经想好了,还望顾大人,识时务。”
“那顾某想见大公子。”
顾九思见周高朗无望,立刻换了一个人要见,侍卫立刻道:“陛下说了,您谁都不能见。”
“你……”
顾九思上前一步,然而也就是那片刻,整个院子里的人立刻拔了剑。
顾九思看着埋怨亮晃晃的兵刃,他心下便明白过来。
周高朗已经做了决定,他不会让任何人忤逆这个决定,今夜这些侍卫,甚至可能是报了死令前来,如果他胆敢违抗周高朗的意思,或许便会被就地格杀。
侍卫紧张看着顾九思,顾九思也看着侍卫,许久之后,侍卫开口道:“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没说话,侍卫见他不懂,提高了声音:“顾大人,请卸剑!”
顾九思咬了咬牙,他蹲下身,慢慢将手中长剑放了下来。
也就是那一刻,侍卫一拥而上,将他用绳子绑住,而后将他押回了自己的房间,关在了房屋之中。顾九思被关进屋中之后,他便听到外面来了许多侍卫,顾九思听着侍卫的声音,沉下心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是将我当犯人了吗?”
“顾大人不必恼怒,”外面侍卫道,“大公子说,这是为您好。”
“放他娘的狗屁为我好!”顾九思扯着嗓子骂,“他要真为我好,去劝他爹别干蠢事儿!”
外面的士兵不说话了,顾九思被绑着,蹦跶着跳下床去,跑到床脚边上,找了一个锐利的角,便反过声来开始磨,一面磨一面开始骂周烨,骂叶世安。他骂了一会儿,有些骂累了,绳子磨断了一半,便休息下来,他靠在床上,觉得有些疲惫。
他不知道怎么办。
他算好了如何阻拦刘行知,算好了周高朗称帝,算好了周家要攻打东都。
可他没有算到的却是,周高朗为了铺平称帝之路,居然要叶世安谏言,劫掠东都。
他感觉自己一个人行在路上,每个人都与他逆道而驰,他突然很想有一个人在他身边,告诉他,他走这条路是对的。
“舅舅……陛下……”他低喃出所有让他坚信自己所行之路的人,好久后,他才念出一个名字,“玉茹。”
“所以,九哥让我从临汾过来。”
沈明同柳玉茹说完之前的一切,抬头看向柳玉茹,慢慢道:“他不让我告诉你这些,说怕你担心。可我不放心,我总觉得这些事儿嫂子你得知道。”
柳玉茹低着头,她心绪纷乱。
她比沈明了解人心得多,沈明不够敏感,她心里却是清楚的。
顾九思刻意调了沈明离开,若秦婉之死了,周烨自然不难猜出顾九思早已猜想到一切,可顾九思却没有告诉周烨,周烨悲痛之下,难免迁怒。
叶世安已经失去了家人,周烨周高朗也痛失所爱,他们的心情自然是一致的,人在仇恨之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可顾九思却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柳玉茹心中一思量,便觉得越发不安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明日你与叶韵开坛点兵,我得回一趟临汾。”
“你回临汾?”
沈明有些诧异:“那黄河……”
“我会派人先过去。”
柳玉茹立刻道:“扬州这边,陈寻和叶韵会帮着你。你带着人马,奔赴前线,按九思做的就是。”
沈明点了点头:“我听九哥的。”
柳玉茹应了一声,她越想越不安,站起身来,便抱着顾锦走了出去。
顾朗华和江柔等人被她安置在扬州不远处的小院里,她决定今晚把顾锦交过去,便直接去临汾。
柳玉茹走出去后,沈明也出了大门。走出门外,他便看见叶韵在门口站着。
叶韵还和走的时候一样,穿了一件淡青色绣花长裙,双手拢在袖间,美艳的眉目间带了几许笑意。
沈明看见叶韵便愣了,叶韵等了一会儿后,笑出声道:“许久不见,竟是话都不同我说一句吗?”
“不……不是……我……”
沈明慌慌张张,一时竟是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叶韵笑容越盛,她走上前来,到了沈明面前,温和道:“走吧,我同你商议后日开坛点兵的流程。”
沈明听到这话,内心稍稍安定,叶韵走在他身侧,转头打量他:“没想到,一转眼,你都做将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