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她,才茫然地笑了一下。
他方才竟险些因过度疲劳而昏死过去。
秦念道:“你的伤要不要紧?想不通便别想了,不管背后都是谁的手脚,我们杀过去便是。”
谢随笑道:“念念说得对。”
秦念皱眉,“你是在说我傻么?”
谢随高举双手,“天地良心!”眼角却仍旧噙着笑意。
秦念又道:“哎,谢随。”
“嗯?”
“你听话好不好?”她叹口气,“让我给你看看伤。”
第40章 极乐(二)
谢随顿了一下,乖乖地转过了身, 在地上趴好。
秦念伸手轻轻地将他身上碎衣拉扯下来, 许多地方的布料已与流血的伤口融在一处, 她再是小心翼翼, 也如是在撕扯皮肉。男人宽阔而修长的脊背上,竟已没有了一块完好的肌肤。
好在多数还是外伤,她一一涂抹了金疮药,又将伤口都包扎好, 一番忙碌下来, 连她的额头都渗出了细汗。
他双臂为枕趴着斜看她,她却浑然未觉, 只是又怔怔地将手指抚上他的脊骨。
那真是一根笔直的脊梁骨啊。
也不知在这骨头里面包裹着的,是一颗怎样的心?
她一言不发,只将手指隔着纱布,轻悄悄从脖颈处往下滑,偶尔会按一按确认包扎牢靠, 渐渐地滑到了腰际——
谢随连方才剧痛都未曾哼哼一下的, 这时候竟尔“嘶”了一声,坐起身来一下抓住了她的手。
他对她笑, 眉梢扬起:“想摸?”
她顿觉脸上发臊,想将手抽出来他却不许, 慌不择言地破口道:“你才想摸呢!”
谢随睁大了眼睛, “你怎么知道?”一边说着一边作势伸手向她腰间, 她惊得直往后躲, 他碰不到她,立刻又皱鼻子皱眼:“哎哟哎哟,好疼呀……”
“我信你的邪。”秦念愤愤地骂。
谢随停下了夸张的动作,笑着展开双臂,“就是受了点伤,不过你想摸的话,随时都可以。”
她敛了表情,凝望着他。
清冷的夜,荧荧的烛火,男人微汗的脸,伤痕累累的身躯裹在纱布底下,透出沉着的力量。
秦念伸出手,轻轻地从他的胸膛抚摸上去,抬手拂开他肩头的长发,道:“给我瞧瞧你那什么针。”
谢随的笑容微微地静了。
秦念倾身过去,上一次没有看清楚的地方,此刻在烛火下一览无余。
确是隐秘的黑色针痕,从后背的蝴蝶骨贯穿到前身的琵琶骨,也不过是两个小小的黑点,因为根本找不到伤疤,也就无从下手。
“里面有针,针内灌了毒。”谢随淡淡地开了口,“那座水牢,你也看见了,两根金针被四根锁链吊着,却并不断裂,据说是神医蒯蓝桥独家的金针,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锁链撤下后,那金针便立刻消失进了皮肉里。”
秦念忽然侧头看他,清冷发问:“你不是第一次进那座水牢了,是不是?”
***
谢随淡淡地笑了笑,似是默认了。
许多事情蓦然在秦念脑海中如珠成串地联系起来,全都解释得通了——
在方丈禅室中听见那回环往复的水声时,他眼中一刹那掠过的痛色。
在他去绝命楼之前,她已经在他肩膀上看见了这样的黑印。
暌违五年之后的重逢,他的武功竟尔折损许多,就连酒量都大不如前。
……
女子的长发拂在他肩头,微微地颤动着,令他有些发痒。他想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却被她挡住了。
他微微笑着安慰她道:“无事的,这半年来我努力修为,总算压制住了剔骨针的毒性……”
“那你又为何会被抓?”秦念打断他的话,“他们——少林寺带头的那些人——他们知道你这个破绽,所以才能抓住你,把你再带回那水牢里去,是不是?”
他顿了顿,笑道:“练武的人,因为破绽被抓,总不能归咎于敌人。”
他想还是不必告诉她,自己的剔骨针是被高千秋引破的。
秦念道:“但是少林寺的大和尚,难道不是你师父吗?”
谢随道:“他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之处。”
秦念抬高了声音:“每一个伤害你的人都有无可奈何之处,但这样就能任凭他们伤害你吗?”
谢随笑起来。
秦念却好像真的急了,盈盈的眼眸中全是痛切的关怀,“他们这样伤害你,你为什么不计较?!”
“怎么不计较?”谢随笑着,但那笑容却很严肃,“但我也曾告诉你,身在江湖,首要的便是把账算清楚。譬如摩诃殿的杀手,杀人固然是一笔账,但也要看到他们背后是有金主的。再譬如这次五帮三派围攻绝命楼,他们自己死了人总不是假,而后被人利用才会与我们为敌……”
“被谁利用?”秦念问,“谢陌吗?”
谢随摇了摇头,“比谢陌更高地位的人。”
秦念明白了,咬住了牙,“是皇帝,对不对?”
谢随望着她,她似乎真的全不知道自己才是皇帝必欲除而后快的猎物。
但他也希望她永远不知道。
谢随笑了笑,道:“你还记不记得钟无相?”
“他怎么了?”
“他临死前,对我说了一句话。”谢随慢慢地回忆,“他说,‘季子,我对不起你’。”
秦念微微一震,“那个水牢,就在他的禅室底下……”
“他说他来这岛上已十年有余,与南阳家人早已断了联系;但在我们到此的第一晚,他却又说,我的母亲快要死了。”谢随轻轻地道,“我母亲的假葬礼,是在五年前办的。如果他拿十年多前的事情来诓我,那也太容易露出马脚;而如果他在这岛上与世隔绝,又为何会知道我母亲未死?”
秦念抬起眼,“你的意思是……”
“他知道。”谢随平静地道,“我就在他的禅室底下的水牢里,被关押了整整五年,他一直都知道。每一日每一夜,他在那禅室中修行打坐、吃饭休息,都能听见那水声,或许也能听见我被折磨的声音,但他却没有救我。因为他自己也不过是个武功被废的囚徒,一举一动,全在他人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从,就会被杀了再扔进那长江密道里,任尸骨腐烂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对我说对不起。
“你说,这样的事情,我该不该与他计较呢?”
***
斗室幽暗,蜡烛已烧过了一半。
沉默许久的秦念忽然道:“我不管,他明明知道你被困在底下还不救你,这样的人就不能算你的朋友。”
女子的眼神看起来那么地执拗,好像无论在江湖上受过多少挫折,她也仍旧不能相信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人心更不是。
下杀手的人如果不是自己,自己就永远可以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
信航是这么想的,钟无相是这么想的,高千秋是这么想的,可能就连谢随的母亲都是这么想的。
而这些,秦念并不能理解。
谢随凝视着她,那清丽的容颜上全是年轻的愤怒,烛光照映的眸色宛如火焰灼烧过后的灰烬,最是澄明干净。他真是很喜欢这样的她,从十五年前他就知道了,她跟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两样人。
他本来也不想改变她。
所以他只是纵容地笑了笑,“好,他不算我的朋友。”
秦念抿了抿唇,低下头,伸手抚过他那带着两点针痕的肩头。其实若不细看,那针痕还真是很不起眼,甚至给人一种即将要隐入肌肤、遁入骨髓的错觉。
他消失的那五年,就一直在那座水牢里,毒针贯体,铁链加身,饱受折磨吗?
他从那水牢逃出来,来到红崖寨,来……见她,又花了多少的工夫,吃了多少的苦?
而她,却一心以为他是抛弃了自己,怀着怨,怀着恨,一把火烧毁了那个他们曾快乐生活过的小屋。
其实谢随说的道理,她过去纵不明白,在高千秋舍身而死之后,到底也明白了一些了。
如果没有高千秋,谢随就不会离开她而自投罗网、陷入濒死险境;但如果没有高千秋,她和谢随两人,也早就被炸得血肉横飞了。
这世上,每一个人,总是有那么多无可奈何之处。
她只是为谢随感到不甘心。这世界对他如此不公平,可为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抱怨呢?
“念念?”谢随轻轻地唤了她一声。
秦念回过神,却好像是这时才突然发现自己正对着一个男人赤裸精实的上半身,虽然满布着伤疤,但仍从那纱布底下透出紧绷着的压迫感。
谢随看她脸红,也觉十分有趣,笑道:“好不好看?”
原本还眼神躲闪的她立刻竖了眉毛:“你臭美!”
但这发泄般的三个字一出口,她就随即感到莫名的后悔,刚才始终强撑着的力气仿佛也渐渐在烛光风影中流失掉了。
她微微垂下眼睫,谢随却盯着她,又道:“念念。”
她不答,只是慢慢将身子靠了过去,便被他宽阔的臂膀揽住了。
他好像也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秦念依偎着他的胸膛,听见他那伤痕累累的肌肤之下有力的心跳。方才那片刻的晦暗心情仿佛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酸酸涨涨的感觉,像是在梦里翻了船,怎么扑腾也游不出去,只能任自己就此溺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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