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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匪 (苏眠说)


  秦念道:“受伤与否,是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
  “你从小就是这样和谢随拌嘴的吗?”安可期忽然转了话锋。
  秦念看向他。
  “我猜不是。我猜你小时候一定可爱得紧,可怜得紧,一定不会这样得理不饶人。”安可期的笑容在暗夜中看来却是枯瘦而阴冷,“说来说去,还是要赖谢随嘛。”
  他绕过桌子走到秦念身边来,又看了昏睡的谢随一眼,对秦念道:“谢随不懂事,还当你是小孩子,可我知道,你已经很有本事了。”
  秦念微微眯了眼睛。
  “不过嘛——”安可期的眼睛里却毫无笑意,“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姑娘可莫下错了注。”
  秦念静静地道:“安老板说什么,我可听不太懂。”
  ***
  “花映柳条,闲向绿萍池上……”
  娇柔婉转的歌声从醉意阑珊的唇齿间吟出,空气里也像熏着酒与歌的温柔。唱歌的女人漫不经心、一步一停地走回房去,歌声里渐渐带了些落寞的味道:
  “凭栏杆,窥细浪,两萧萧……”
  半夜喝酒到底是有些冷了肠子,她将衣衫又裹了裹,推开一扇客房的门,复回头望向长廊尽头那个亮晃晃的宴客的厅堂,口中喃喃:“这江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老娘还是回大漠去过得舒坦……”
  斜刺里突然划过一道剑光!
  柳绵绵侧身一避,水蛇腰便即扭进房间,一脚踢合了房门,大声道:“是哪边道儿上的朋友?”
  黑暗。
  房中本没有点灯,方才她又关上了门,这一刻太阳还未升起,秀雅的女子闺房之中,只有万籁俱寂的黑暗。
  窗户离房门有十步远。窗外有一枝梅花,正斜斜地探进窗下的缝隙里来,在银霜般的地面投下弯曲如蛇的影子。忽而那蛇动了——
  “唰”地一声,柳绵绵手中长鞭照直那地上的蛇影甩了过去!
  那蛇影蓦地飞窜而起,竟是一把寒光凛凛的软剑,自穿过那撩乱鞭影,捋直了打向柳绵绵肩头!
  柳绵绵急忙低身变招,长鞭卷住对方腰身往前狠拉。她原以为对方定会脱身飞出,谁料对方却只将软剑换手,拦在自己身前——
  她的长鞭将那人缠得死紧了,一直拖到了她面前来,而那人的软剑也架在了她的脖颈上。
  借着窗外似有若无的晨光,她看见这人全身黑衣包裹,只露出黑纱上的一双眼睛,像是完全没有感情似地注视着她。
  她只要手上一用力,满是倒刺的长鞭就能划破他的衣衫,钩得他肠断血流;但这样一来,她的身前势必松懈,对方的剑尖就能趁机而入。
  “断肠鞭?”这人开口了,声音极沉、极冷,像是北方冬夜的雪。
  柳绵绵笑了。
  “承蒙尊驾认识,我却不认识尊驾。” 她这娇娇媚媚的一笑,让四周的空气都忽而暧昧地波动起来。
  柳绵绵笑着,笑着,渐渐地笑不出了。
  她已经发现,自己即使手上用力,也不能伤到他分毫。这个人,很可能练了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功夫。
  而即使面对着她的笑,那人的目光也没有动摇。
  也是难怪,连童子功都能练下来的人,没道理这样就动摇的。
  柳绵绵盯住他的眼睛。两人的眼睛,相距不过一寸。
  “童子功很难练的吧?真是委屈你了。”柳绵绵笑容僵硬地道。
  她的手心里已渐渐渗出了冷汗。她在这条长鞭上下了大半生的工夫,至少还能坚持一炷香的时间,但她看不到这样坚持的希望。
  “我同你有什么怨仇?”她又道,“便算是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行不行呀?”
  那人却再不开口了。
  白骨山庄干的勾当不少,柳绵绵想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听的故事,但她毕竟不想死。
  ——“放开她。”
  突然,一个平平淡淡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响了起来。
  柳绵绵没有看见声音的来源,但她眼睛亮了:“念念?”
  黑衣人只觉脑后一冷,左手软剑不动,右手却往后又是一剑!
  不,那是一把匕首,径自飞了出去。力道之猛,足以将所向之人射个对穿——
  但黑衣人却忘了,他的背后,就是那扇窗户。他的匕首射出了窗户纸,之后便再没有声音了。
  就在匕首飞出去的同时,窗栏被击破,一把弯刀斜刺里挑过几枚暗器,叮铃哐啷地一阵脆响,最后将刃尖点在了黑衣人的后脑。
  “放了她。”秦念又道。
  ***
  黑衣人身上的武器,似乎终于只剩下左手的软剑了。
  他不得不一点点地将软剑移下来,与此同时,柳绵绵手中长鞭也在慢慢后收。
  一边收鞭,她还一边假笑:“尊驾好功夫,不如留下个万儿来?”
  黑衣人仍旧不说话,便似他原本就是个哑巴一样。
  眼看着软剑将要入怀,长鞭也将收尽,秦念突然厉声:“柳庄主让开!”
  一把甩手箭凭空朝柳绵绵撒来,秦念立刻将柳绵绵往自己身后一拉,却又有三枝甩手箭在半空中突然变向,秦念立刻将弯刀格挡出去!紧接着便闻笃笃笃笃声响不绝,那一共十余枚全部扎进了门板里!
  再看窗边,两扇破烂的纸窗正吱嘎摇动,那人已逃得远了。
  柳绵绵心有余悸地看着门板上那些甩手箭:“我从没见过一个人会这么多种兵刃的……乖乖,这当真是来要我的命啊!”她拍了拍胸脯,又对秦念道,“你的伤不妨事么?这一回若不是你……”
  秦念却是看向那窗外。梅枝上的花朵早被震得零落,冷风一无阻挡地吹进来,也带进来微亮的曙光。
  “你快逃吧。”秦念说。
  柳绵绵静了半晌,叹口气,“你说得对。”
  她往房门走了几步,忽又回头看向秦念,“你和我听说的不太一样。”
  “听说?”
  柳绵绵顿住。刹那之间,她仿佛在秦念眼中看到了一掠而过令人悚然的寒芒。“你比我听说的……武功更高。”柳绵绵斟酌着道,“谢随,他知道吗?”
  秦念冷笑一声,“谢随知道什么。”
  ***
  秦念收了弯刀,走出柳绵绵的房间,再走过一个拐角,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将手按在了自己的左肩上,那里,能摸到一块嶙峋的暗器残片,和潮湿的鲜血。
  外伤而已,不妨事。心中虽这样想着,但到底熬了一夜精神困顿,连脚步都滞重。走回那幢花红柳绿的小楼,又慢慢地上了二楼,再次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幽暗的晨光之中,有人幽幽地叹了口气:“明明有床,为什么躺地上?”
  秦念笑了,“你没睡?”
  “已睡过了。”谢随也下床,在她身前坐下,打量她一番,道,“我教你武功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最要紧的一条?”
  她笑,“什么是最要紧的一条?”
  “要看重自己。”谢随难得地敛了笑容,非常认真地盯着她道,“自己的力气比敌人的力气要珍贵,自己的功夫比敌人的功夫要珍贵,自己的性命比敌人的性命要珍贵。所以能逃就逃,逃不过就躲,躲不过再拼。如果总是随随便便就受伤,难免有一日随随便便就死了。”
  秦念稍稍睁开眼睛,看着他,笑,“当年的你,可真不是这么教我的。”


第13章 分明梦见(三)
  秦念再次醒来时,人确是已经躺在床上了。染血的脏衣衫都已换下,肩头伤口也已包扎好,自己身上穿的是干净的里衣,还盖了两层大被子。她好不容易扯开被子一角,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小鬟?”她眼皮一跳,“你怎么来了?”
  “还说呢,自然是担心大当家啊。”小鬟一边拧着抹布擦桌子,一边气鼓鼓地道,“您就这样单枪匹马来扬州,寨子里都担心得紧,您要是出个什么闪失,怎么对得起老当家?”
  “老当家早已走了,我为什么会对不起她?”秦念道。
  “看来您伤得不重,还有力气教训下人。”小鬟道。
  秦念不说话了。这床很大、很软,躺着很舒服,危险的舒服。她放任自己在这久违的舒服中沉溺了一会儿,“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是呀。”小鬟理所当然地道,“谢公子与您再亲近,也做不了这种事呀。”
  “公子。”秦念喃喃,又笑了,“他恐怕太久没听人这样叫过自己了。”
  小鬟直起身来,望着房中伧俗的嵌金墙壁,叹了口气,“似他这样的人物,本来就该是位王侯公子吧。”
  “你喜欢他?”秦念揶揄地看过来。
  小鬟却全无羞赧之色,反而很冷静地道:“我还是喜欢和我一样的人,谢公子那种,我是高攀不上的。”
  秦念静住,过了很久,才道:“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是呀。”小鬟又开始擦桌子,那桌子已被她擦得锃亮如新了,“堂堂延陵谢小侯,三岁读经,五岁摸刀,七岁上马,十岁继承侯位,皇贵妃是他亲姐姐,少林方丈是他大师父——结果却落得什么都不是,便连小时候的娃娃亲,都嫁给了他弟弟。”
  “但昨日安可期却还诓我说,谢随逃亡之后,延陵的家里一直给他送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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