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今日,沈熙站在下面禀报军务,正面无表情地说着,却总能感受到上方投注下来的尖锐目光,沈熙顿了一下,抬眼望过去,便和迟聿四目相对。
沈熙:“……”
……他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吗?还是今日的仪容有问题?为什么迟聿看他的眼神若有所思?
沈熙被盯得莫名其妙,忽然间忘了词,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身后的宋勖咳了一声,继续帮他把话接上了,沈熙又重新低下了头,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地谈论政事。
等到政事讨论完毕,众臣退下,迟聿忽然道:“沈熙留下。”
沈熙脚步一顿,身边众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自从那回救了长安之后,主公就日渐对他器重起来,平日只是一些打杂的文官做的事情安排给他,后来甚至还让他参知军务,如今居然还要单独留下来说话?
他们看着沈熙的眼神不由得带了一丝凝重。
此人看来手段不可小觑啊。
沈熙却低着头,至始至终没有说话,等到殿中恢复安静,才抬头不卑不亢道:“敢问王上找臣何事?”
面前响起脚步声,随即一双金丝黑底的长靴落在了面前。
迟聿缓缓问道:“你最近可有和乐儿见过面?”
沈熙怀疑自己听错了,“啊?”
迟聿道:“她不理孤。”
沈熙:“……”
虽然有些没面子,但迟聿确实是没辙了,不得不找上这唯一一个最有可能帮得上忙的人,迟聿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转过身道:“她说,孤凡事不过问她的想法,只将她视作玩物,孤哪里会这么看她?但与她再怎么说,都实在说不清,如今她连见孤一面都不愿意,你可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沈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迟聿,也陷入了沉默。
为什么不理你,你心里没点数么?
沈熙叹了口气,“臣上回就说了,王上平日行事太过强横,此事的关键在于您,不在于臣。”
迟聿皱眉道:“她有事情瞒着孤。”
虽然商姒没有亲口说,但迟聿能很敏锐地感觉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所以才让原本已经很听话的她突然不待见他了,这样的转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若说他让她恢复公主的身份这件事,能刺激到她的话,那未免也太奇怪了。
大晔亡国这件事在迟聿看来实在不值一提,不管别人多看重那个王朝。他相信商姒既然会反过来帮宋勖守住长安,也是看得清这一切的,她会因这件事而性情大变,实在显得荒谬。
从前她不敢忤逆他,是怕他厌烦生气之后,对她下手。那么会是什么事情,让她再也不忌惮这些,甚至有点有恃无恐?是不再畏惧生死,还是笃定了他不会动她,已经反过来抓住了他的弱点?
迟聿实在想不出,任他再如何运筹帷幄,如今的事情也脱离了掌控。
迟聿道:“孤要你去找她,问出她心底最真实的想法,然后事无巨细,全部禀报。”
虽然很无奈,但沈熙只好答应,“臣遵命。”
“不许与她过于亲近,点到即止。”
“……臣明白。”
后来,沈熙和迟妗兵分两路,分别来找了商姒。
沈熙到时,迟妗正亲昵地挽着商姒的手臂,嘴儿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公主是妗儿见过最好看的人了,妗儿上头可没有亲姐姐,一直以来啊,哥哥们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儿,平日里只会嫌弃妗儿什么也不懂,还好公主来啦,妗儿往后,就把公主当作亲姐姐看待。”
身边的宫人纷纷掩唇而笑,忍俊不禁。迟妗一来,商姒总算开始笑了,连带着这里的氛围也轻松多了。
商姒夹了一道菜放进嘴里,抬头笑道:“你有什么可嫌弃的?这一手好菜,可比厨子做的好吃多了。”
迟妗做菜是真的好吃,商姒之前故意在迟聿面前不吃东西,实则是把自己憋坏了,如今一遇到好吃的,嘴就一直没停下来。
迟妗抿着唇,不好意思地笑,唇瓣两边露出两道浅浅的酒窝,越发显得小姑娘娇憨无比。
商姒暗暗咋舌,想不到人精似的迟家俩兄弟,居然也会有这么可爱的妹妹。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只有爷爷与她相依为命,上无父母,更无兄妹亲情,只觉撼然。
就在此时,姣月进来,悄悄附在商姒耳边,低声道:“公主,沈大人求见。”
沈熙来了?
商姒不动声色,又与迟妗说笑了一会儿,才推脱说自己身体不适,让迟妗离开了,迟妗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笑着告退了,才走到院子里,便能依稀看见一个站立的红色人影,像是穿着官袍的陌生男子,迟妗更觉得奇怪,佯装脚崴了一下,蹲下来揉着脚踝,边揉边往那处瞟。
约莫看清了那人的样子,迟妗又飞快地跑了出去,只留下身后众人面面相觑……郡主不是脚崴了吗?怎么又好了?
迟妗提着裙摆,飞快地穿过游廊,冲到迟陵跟前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四、四哥!完了完了!”
迟陵:“什么完了?”
迟妗气得直跺脚,“公主她、她居然与别的男子有来往!我本来与公主相处得好好的,她忽然说自己不舒服,把我支开了!没想到啊,她把我支开只是为了见别的男子!这胆子也太大了吧,若让二哥知道,岂不会气得直接杀了她?”
迟妗都觉得匪夷所思,这天底下居然还有人敢给她二哥带绿帽子?
迟陵问道:“你可知道那人长得什么样?”
迟妗想了想,也描述不出来,只道:“就……长得有几分俊朗文雅,是一个年轻男子,还穿得官袍呢!”
迟陵大概知道是谁了。
他当即翻身跳下假山,抓起佩剑,便飞快地往西欢殿的方向走去。
☆、偷听
话说迟陵怀着满腔怒意, 提着剑冲过去, 势要为他哥伸张正义, 没想到才走到西欢殿门口, 便迎面撞见了自己的二哥。
他向来有些英明神武的哥哥, 正靠着墙偷听里面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 迟聿抬眼,却与气势汹汹的迟陵对上。
迟陵:“……好巧啊二哥。”
他不由自主地把剑往身后藏, 踩着小碎步往后挪。
迟聿面无表情道:“拿剑干什么?你要砍谁?”
迟陵望天望地, 就是不敢看他二哥, 他想说他是来捉奸的, 可如今这情景一看,就知道事情不是迟妗那个死丫头说的那回事。
迟陵咳了一声,“误会,误会。”他把剑收了回去, 又在二哥迫人的目光下挪到他身边去,小声道:“我听说, 那个……沈熙好像在里面?”
迟聿:“嗯。”
迟陵:“那……二哥打算怎么做?”
迟聿:“我让他来的。”
迟陵睁大了眼睛。
后来, 这俩兄弟便一同蹲在墙外鬼鬼祟祟地偷听,君乙已在不远处屏退了所有人, 保证不会让人发现堂堂的昭王和四公子正在做这种事。
商姒那厢听说沈熙来了, 便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 才亲自出来迎接沈熙,沈熙正站在院中对着一簇花枝发呆,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 微微一笑,“公主身子如何?”
商姒也露出了笑容,“我近来都好,你呢?”
沈熙低笑,“臣每日都差不多,多谢挂念。”
两人相视一笑。
商姒的目光扫过沈熙,慢慢走到花枝边来,看着满院的花,忽然道:“我当初就是随口提了一句,喜欢满院的花,没想到宫人上了心,再搬来西欢殿时,便能看到这些花,深秋时节,竟也不那么快凋谢。”
墙角樟树的花还未谢,满树花飘着香甜的味道,商姒置身于花香之中,却道:“曾经,我在一个像这样的院子里,满院只有破败萧条,却能频频从墙角捡到各种各样的花儿来,还能透过高墙,看到外面的风筝,那时我就想象着,在外面是有多幸福。”
沈熙以为她是在说过去在冷宫里的日子,殊不知她是在回忆前世。沈熙静默须臾,忽然道:“公主说想要满院的话,不是宫人上心,而是王上想讨你欢心。”
商姒唇边的笑容,便慢慢敛了去。
“是他让你来当说客的?”
面对她的质问,沈熙显得丝毫不乱,只轻笑道:“这是什么话?王上遣臣来做说客,公主觉得可能吗?”
也是,那种骄傲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会请沈熙。
商姒打消了疑虑,转瞬又一勾红唇,笑道:“那倒是。”
沈熙又道:“其实,这些日子外面都在传流言,公主与他这般较劲,对你自己也没有好处。”
“还是别说这些了。”商姒不想与人多说这些事情,但沈熙既然来了……她抬眼望着沈熙,忽然轻笑一声,凑近了道:“要不,趁你今日有空,陪我喝酒?”
沈熙:“这不太妥当吧?”
“没事,你既然来了,不过与我喝一杯,又能怎么样。”商姒命一边的姣月去抱几坛酒来,淡淡道:“我也许久没喝酒了,今日就想一醉方休。”
……
墙外。
迟陵捂着嘴,眼睛瞪得极大,就算不回头,他仿佛能感觉到身边来自二哥的熊熊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