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可!”太医看她伸手触碰伤口,连忙喝止,“此伤不可乱动,公主要让伤口自己长合,若是重新撕裂口子,便会流血不止。”
商姒放下手。
太医言辞恳切,“公主这几日一定要好好养伤,此箭射得虽不算深,却靠近心脏,若稍微偏了一点——”
“便会危及性命。”商姒淡淡打断他。
太医一愣,又道:“此外,公主本有旧疾,这伤往后哪怕痊愈,或许也会……”
“也会落下严重病根。”
太医彻底愣住了。
这、这这,为什么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公主都知道?难不成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可负责为公主疗伤的太医只有他一人啊,他也没有提前对谁说过这些话,公主难不成还会自己看病?
商姒看他表情呆滞,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倒是微掠唇角,淡淡一笑,“方才不过是我猜的罢了。”
太医只好讪笑:“……公主猜得极对,所以往后,公主只要好好休养,便不会有什么大碍。”
商姒淡淡颔首,“有劳。”
太医又开了几个方子,耐心叮嘱之后,才起身出去。商姒独自坐在屋里,隐约能听到外面的说话声,许是沈熙在询问她的病情。
商姒垂下眸子,掩住眸底冷意。
她为什么知道?
这伤,分明与前世如出一辙。
一样的受伤地点,一样是被贺毅所害,一样是被流箭所伤。不一样的是,一个是她在十六七岁,身为天子的时候,一个却是在多年之后,她身为罪人,站在城墙之上,面对城内追来的千万铁骑。
他们在喊“捉拿废帝,剿灭叛党”。
明明她才是被推翻的旧朝天子,却成了他们口中“叛党”的一员,叛的是如今的新帝迟聿,他们布下无数天罗地网,轻而易举地就将她抓住,重新关回了那个冰冷的南宫。
商姒伸出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
五指白皙纤细,皮肤细腻,指甲泛着淡淡的粉。
十年后的她,分明拥有一双自食其力的手,掌心有淡淡的茧,皮肤经过打磨,也不再如此光滑莹亮,而是变得粗糙暗沉。
真是讽刺,一场大病,竟让她回想起前世的一切。
如此荒诞,可若非感觉如此真实,真实到让她丝毫不怀疑那是梦,她真的会被一直瞒在鼓里。
这一世为何与前世那么不一样?
商姒开始重新梳理这一切——
长安城破那日,迟聿攻入长安,于此同时,她进入冷宫换上女子衣裙,正要脱下之时,却被人抓住。
可前世,那人分明来得没有那么早,她被发现之时,早已重新换回了男子衣裳。
后来,迟聿饿了她几日。
他反复试探,毫无理由地待她好,后来也是他亲自将天子衣冠给她,他早就知道她是女人了。
也正是因为早就知道,所以起初的行径才如此令她不解,他反复承诺不会杀她,甚至向她表露心意,还派蓝衣控制她……
前世的一切,此刻历历在目。
他眼眸带着笑意,一步又一步靠近,直到她的脸快贴上他的胸口,他伸出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笑道:“若朕让你留在朕身边呢?”
下巴上那只手力道稳健,所触之处皆有些发烫。
“朕决定做什么,不需要你同不同意。”
“朕不是没见过不错的女人,却第一次对你一个男子感兴趣,你觉得可笑不可笑?留在朕身边,朕无须你做什么,给你锦衣华服,衣食无忧,绝对让你长命百岁。”
“香软得像个女子似的,若真是个姑娘,朕便也要做亡国之君了。”
他那时的话,让她后来记了整整十年,那是她离暴露身份最近的一次,也丝毫不怀疑,这个新登基的帝王,会不顾一切地将她收入后宫。
他说想要她,还假设她是女子。
商姒此刻,终于恍然大悟。
迟聿,也一定拥有前世记忆。
他就是在针对她。
……
后来好几日,商姒都呆在屋子里,任由宫女们伺候她喝茶。
她似乎忽然对外界的一切丧失了兴趣,对那日之后的事情问也不问,沈熙多次过来探望,也不曾主动提起。
他总是在她睡着时,坐在她不远处,担忧地望着她。
是他算漏了,才害她受伤。
他心有愧疚。
后来某日,沈熙端着一杯茶,推开门走了进来,弯腰把茶放在床头,他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的商姒,笑道:“皎月说,你每次喝了药都不太舒服,那药确实苦。我特地泡了一杯茶,公主要不要试试?”
商姒坐起身来,怏怏地瞥了一眼那茶,眸子忽然一动,“这什么茶?”
瞧着金灿灿的,闻起来也香。
看起来还不错?
沈熙微微一笑,“这是我用蜂蜜、桂花,再添了点旁的药材,特地熬的茶,是甜的,正好压一压苦味。”
商姒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茶。
沈熙将茶盏端起,用小银匙搅了两下,弯眸笑道:“尝尝?”
商姒轻哼道:“尝尝就尝尝。”
☆、泼茶
商姒想要自己端茶, 沈熙却微微一让, 避开了她的手。
他望着她, 眼睛带笑, “公主是病患, 怎么能亲自动手。”
沈熙这张素来平淡漠然的脸, 因为一丝促狭笑意,竟无端显得有些风流。
商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瞧。
这人……脑子突然坏了?
又是盯着人看, 沈熙发现, 自从商姒醒来后, 就喜欢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 好像他脸上有什么似的。
又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
这种骤然对一切无法预测的感觉,令沈熙微微有些不满,他今日就想试探一下, 她到底在盯着他瞧些什么?
不是看他的脸吗?
沈熙微微俯身,越发靠近了商姒, 身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 那双幽黑的眸子隐在暗中,显得越发意味深长。
他越靠越近, 微微一笑, “公主怎么不说话了?”
他一下子靠得这么近, 近到他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绒毛,属于女子的香甜气息仿佛萦绕在鼻尖,沈熙还没看到商姒有何反应, 自己的心却跳动起来。
咚、咚。
他心跳愈快,呼吸放得有些轻,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过她,他日思夜想、遥不可及之人就在眼前,此刻只有他与她,没有君臣天堑,没有那么多误会,也没有迟聿。
沈熙的手指,莫名开始发烫。
就在他呆怔之际,商姒的眸子却忽然弯了弯。
她的眼睛很漂亮,漆黑得如宝石一般,此刻却藏着浓浓的狡黠。
她猛地往前,沈熙不料她不退反进,竟吓得往后一个踉跄,撞得一边桌椅哐哐乱响,沈熙勉强扶墙站住,从脖子到耳根,却唰得一下红得彻底。
那茶水随着他的动作,早就泼了他一身,在他身上留下了暗色的水渍。
他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湿哒哒地站在那儿,哪有方才的半分得意?
从未见过沈熙如此窘态,商姒笑出声来,故意调侃道:“沈大人,你把我的茶泼了,我喝什么呢?”
沈熙从未如此狼狈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怪他方才又失神,每次一靠近她,他就跟着了魔似的,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呆呆傻傻起来,正常的女子被人这般靠近,应当是娇怯害羞的,谁知道商姒根本就不正常,她忽然往前一探,她的鼻尖轻轻蹭上他的脸颊,他当然被吓了一跳。
沈熙被商姒嘲笑声环绕着,脸色越来越红,恨不得抽死自己。
色迷心窍!色迷心窍!
长这么大从未如此丢人过,这比上回迟聿拿剑指着他都还要令他难堪,沈熙差点儿一口气没提上来。
沈熙抬眼,扫了一眼商姒的笑颜。
忽然又平静了下来。
罢了。
她这么多日闷闷不乐,似乎藏着什么心事,好歹现在能让逗她开心,也不枉他如此丢人了。
沈熙的语气有些瓮声瓮气,“那……那我再去重新做杯茶来?”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商姒答应,自己便自动默认了,转身便要逃之夭夭,商姒却忽然叫住了他,“沈熙!”
沈熙身子一僵,保持着开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商姒道:“沈卿云,你转过身来。”
卿云,是沈熙的字。
沈熙垂下眼睑,只觉得方才被她不小心碰到的脸颊,都开始泛起滚烫的温度,那股温度顺着蔓延到五脏六腑,浑身都仿佛烧了起来。
其实他不该的。
上回在生死边缘擦身而过,沈熙便告诫过自己,离开她,成全她和迟聿,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
但此时此刻。
沈熙转过身来。
床上的苍白少女坐得笔直,注视着他的双眼。
商姒道:“谢谢你。”
这句道谢,既是对现在待她好的他,也是对前世的他。
谢谢你沈熙,守了我整整十年。
……
沈熙出来时,门口的皎月先是叫了起来,“沈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干干净净地进去,一身狼狈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