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潢贵胄,高不可攀。
薛翕慢慢上前,抬手道:“臣参见陛——”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
他对上商姒忽然转过来的一双冷冷的眸子。
她的眸子极为漂亮,薛翕一直都记得,当年瘦小的少年也是这般望着他,眼神清澈,眸子湿漉.漉的,像小鹿,令他忍不住幻想,这样单纯的眼神,若是摧毁了当是如何模样。
就是眼前这副模样。
薛翕从前不将她放在眼里,如今在忽然意识到,当初被他肆意欺负的小皇帝,如今早已经长大了。
她当初不过是被迫隐忍,收敛了锋芒,可宿敌一旦死去,她便能瞬间展翅,遮天蔽日。
商姒几乎用一种极致厌恶的眼神,冷冷地望着薛翕。
猛地将手中茶杯放下,她冷淡的嗓音响起,“朕今日来探望迟将军,委实没想到这么巧,薛爱卿也这般记挂着迟将军的身子?”
薛翕立刻回神,抬手道:“臣……迟将军毕竟是重臣,而今战事未止,臣自然担心他安慰,若大晔因此少了一员猛将,岂不是损失?”
商姒意味深长道:“哦,想不到薛卿如此忧国忧民,朕以前怎么没看出来呢?”
薛翕额上渗了些冷汗,道:“陛下日理万机,注意不到臣也是自然。”
“薛翕。”商姒的声音蓦地冷了下去,“你也不必给朕装样子了,你是什么人,以为朕还不知道吗?”
薛翕心底突地一跳。
情势如此,他连忙下拜示弱,“臣惶恐。”
“呵。”
商姒慢慢起身,薛翕的眼前,出现一双云纹黑底长靴。
她慢慢蹲下,衣袂上淡淡的龙涎香落下。
“朕和你的旧忿还没完。”商姒慢慢道:“当初你是怎么折辱朕的,可还记得?”
薛翕自然记得。
他和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当初她如此单纯,十一二岁的女孩儿,被迫坐在高处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冷酷,或殷勤,却无一人是真心的,等到他们都离开了,她便蜷缩在宫殿的角落瑟瑟发抖。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却见是突然折返的薛翕。
薛翕一身枣红色的官袍,衣襟沾着夜的清凉,她蜷缩起身子,紧张道:“是摄政王派你来的么?”
薛翕笑道:“不是,臣是主动来找陛下的。”
他低头看着她,清秀容颜显得无比有亲和力,女孩儿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了,却抓着衣摆,不确定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朕呢?”
薛翕答道:“因为摄政王不是君,陛下您才是君,臣想要做您的臣子,所以就过来找陛下了。”
“做朕的……臣子?”
“是的,臣要辅佐陛下做一个明君。”薛翕笑得真心实意,目光切切地望着她。
女孩儿蜷缩着身子,背脊绷得极紧,一双湿漉漉的眸子却望着眼前的男子,漆黑眼底渐渐有了光。
她小声道:“可是……我做不了明君。”
“陛下怎知做不了呢?”薛翕笑了笑,柔声道:“陛下总得试过才行,无论如何,臣永远都会陪伴在陛下的身边,这样还不好么?”
女孩儿想了想,仰头瞧着他,认真道:“那你……你以后还会来找朕么?”
“臣自然会来。”薛翕道:“这是臣与陛下之间的秘密,陛下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好。”
“臣日后会帮着陛下,陛下也要相信臣好不好?”
“好。”
女孩儿露出那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往事如刀。
就是眼前这个人,骗她叛她利用她,如今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王赟他们都死了,这个恶心人的墙头草却没有死。
往事回忆了无数遍,商姒如今却也能平静面对了,她扬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道:“朕知道,你投靠迟陵,也想杀朕。”
薛翕伏地不语,额上冷汗越发地多。
“朕也想杀你。”
☆、幼稚
五个字, 如惊雷炸响。
商姒慢慢直起身子, 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薛翕, “爱卿好自为之, 今日朕与你不过闲聊, 实在不必紧张。”
薛翕低声道:“是。”
商姒淡淡一笑。
迟陵三番四次无端针对她, 她不信没有这个人的功劳。
此人她恨之入骨,不杀无以泄愤。
但今日刚向迟陵请和, 自然也不好在迟陵府中无端动他的人, 但愿今日敲打之后, 薛翕能收敛一些, 若再敢做些什么,她定不会放过。
商姒唤道:“蓝衣。”
蓝衣闻声进来,对商姒屈膝一礼,商姒道:“摆驾回宫。”说完, 对地上的薛翕看也不看一眼,便直接走出了亭子。
刚要转身, 却看见迟陵身边的一个侍卫匆匆赶来。
那侍卫神色焦急, 见了商姒连忙跪下,慌忙唤了一声“陛下”, 商姒登时驻足, 低眼看着他道:“是迟陵让你来当救兵的?”
那侍卫迟疑不言, 惴惴不安地转头瞥了一眼薛翕,商姒便笑了,道:“朕不会动他, 你去让迟将军安心养病。”说完拂袖而去,那侍卫怔怔看着少帝隽秀笔直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商姒乘马车一路回了宫,便径直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堆积的奏折并不多,迟聿并不打算让她独自支撑这个皇朝,该处理的都已经处理了,只留下几个比较重要的让她过目一番。
商姒坐在御座上,随手翻了翻,她虽从未亲政,但多年上朝旁听百官议事,也能懂得许多,对上面大多数所言都还是明白的,只是看到后面,目光便被一句话深深吸引住了。
——屯田之策。
商姒阖上奏折,一看署名,见是宋勖,倒是有些一头雾水了。
她沉声唤道:“蓝衣。”
蓝衣连忙入内,行礼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朕问你。”商姒淡淡道:“这‘宋勖’是何人?是大将军麾下谋士?”
蓝衣微笑道:“禀陛下,宋先生不仅仅是谋士,先生当初在昭国,本应辅佐昭王,但昭国内政混乱,外戚把持部分军权,屡次欺压排挤,宋先生资历尚轻,索性自请辅佐世子,所谋战事几乎无一不胜,后来,宋先生便是世子身边说得上话的第一人,所受优待,甚至超过了四公子。”
商姒了然,迟聿能走到这一步,身边能臣谋士自然不少,这位宋勖,不从别处来说,今日这封奏折,便让她有些见识到他的才干。
——“屯田之策,宜令远方常居之卒,尽日田作,各州郡并设屯田之官,官民分成,民借官田,屯以军粮,上下兵卒,若无战事,亦应耕种……”
百姓借官田耕种,部分用以自给,多数上交官府以作田地租赁,而上下兵卒除却镇守城池之外,若无战事,也当耕种备粮。
战事越多,越需要粮草。
商姒看着这奏折,心生喟叹,迟聿身边人果真不凡,她下面那群蝇营狗苟的迂腐朝臣,几时又有这样高瞻远瞩的目光,他们还在纠结于朝廷利益的时候,宋勖却已经在筹谋备战了。
原本王赟挟天子以令诸侯,坐镇长安,八方诸侯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一个微弱的平衡,但这个平衡从迟聿杀了王赟开始,就被彻底打破了。
势必有一场一统天下的决战。
早年先帝便觉诸侯国日渐强盛,乃是榻前猛虎,虎视眈眈,奈何他至多也不过是守成之君,实在做不到削藩,想提拔利用王赟,却又无意间养大了另一只野狼。
直至今日,这个矛盾在商姒在位时,终于彻底爆发了。
商姒看到末尾,果见迟聿已用朱笔批注了准,便合上奏折,去翻下一封。
下一封,说的是楚国来使。
楚国郡主,商鸢?
商姒皱紧眉头,细细回忆了一下,也不甚记得商鸢这个人,便唤崔公公进来,问他商鸢可有来过长安,崔公公笑着答道:“陛下是贵人多忘事,商鸢郡主七岁的时候随老楚王来过长安,那时候陛下还与这位郡主相处过一段时间。只是奴才那时不伺候陛下,倒也不知道陛下与郡主感情如何了。”
竟是认识的。商姒觉得不妥,索性起身,命人带路去找迟聿。
如今毕竟是天子,天子出行,一如既往地令旁人退避三尺。商姒还未抵达元泰殿,内侍便已通报了迟聿,迟聿当即命众将退下,目光在面前众人脸上巡视一周,蓦地冷淡道:“沈熙留下。”
语气冷淡,不知何意。
刹那间一殿灼灼目光悉数投在沈熙的身上。
主公近来似乎对这位沈大人不一般,这位沈大人也是有意思,不是他们昭国的人,却主动投诚,意图为主公效劳。
沈熙佯装没有察觉,老老实实应了一声,垂首退后,静静等候。
商姒进殿之时,便看见迟聿悠然坐在上首翻着书,而一边,沈熙的身影隐藏在阴影之下,无声无息,宛若灰尘一般不起眼。
这人果真是投靠了迟聿,只是不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
昔日沈家大郎,芝兰玉树,不知多少少女深闺梦中人,肯老老实实地站在这处,低眉顺眼,俯首帖耳?
商姒盯着沈熙若有所思,一时竟没有看迟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