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人只感觉她话里寒意颇浓,不由得抬眼瞧了商姒一眼,又连忙低下了头去,小跑出去回复了。
这回对方没有再紧逼。
商姒本来只打算送饭菜去走个过场,没有想到迟陵已主动找上了她,她想了想,绕过屏风出去,伸手打开衣柜,目光逡巡而过悬挂的一件件裙衫,在那一件她穿过的龙袍上微微一顿,有些惊讶为何此物仍被挂在此处,却没有过多纠结,而是继续寻了一件绛红纹金的华美裙衫,配上玄色袖衫,命人给她挽了个极为精致的发髻,又坐下来抹上极淡的胭脂。
她并不太会画眉,便将整张脸交给了宫女们,这样绝美的一张脸摆在眼前,那些宫女自然是想尽办法画得更美些,毕竟在她们看来,商姒若能得世子欢心,想必将来若世子为帝,商姒是可以做皇后的。
半个时辰后,商姒看着镜中美人,红唇微翘,拿过食盒走了出去。
一路引来不少宫人侧目。
商姒迎着他们的视线,提着裙摆沿着白玉丹墀而上,走到议事殿前,淡淡道:“烦请通传,我要见世子。”
殿前侍卫迟疑道:“殿下恕罪,世子正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公主还是稍后再……”
商姒斜眸看过去,微微笑道:“你唤我什么?”
那侍卫一愣,“殿、殿下?”
“你既然都唤我为殿下了。”商姒微抬下巴,笑意渐收,冷笑道:“怎么?本宫一个公主,只要还没被废,世子只要还是世子,本宫便有随意见他的资格。”
那侍卫神情一僵,与身边同僚对视一眼,两人皆露出畏惧之色,却迟疑着不敢开门。
毕竟公主这话说得不错。
两头都不好得罪,近来世子又与这公主瓜葛颇深,他们也不知道应向着哪边……
商姒看他们动摇,又微微一笑,“你们大可不开门,那得罪的便是本宫。若开了门,出事自然也有本宫担着,怪不到你们的头上。”
那侍卫紧绷的脸色登时一松,让开身子道:“殿下请。”
商姒推门进去。
殿中光线昏暗,几位武将正在言辞慷慨,侃侃而谈,门外泄露天光,刹那阳光照上金砖地面,闪烁着逼目的亮光。
众人似有所感,纷纷转头,待见到来人是商姒,皆脸色各异。
这位公主……现在来做什么?
门口侍卫居然不拦她?
商姒迎着他们或轻蔑或冷淡的目光,抬头往高处看去。
只见迟聿负手而立,站在御阶之上,墨发金冠,腰坠玉带流苏,一身天青色华贵云衫衬出其身份,一侧广袖垂落,露出其上山火章纹。
商姒袖中手微微一攥,迎着众人惊奇的目光,抱着食盒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她神态困惑,似乎也没料到这里正在议事,蓦地抬眼,看向迟聿。
迟聿正看着她,目光幽深。
她低眸,浅浅抿唇,抱着食盒慢慢硬着头皮凑到他身边去,将怀中食盒给他看,不太自然道:“我亲手做了饭菜,特意过来找你,没想到此刻看起来……好像不太方便?”
她只找迟聿说话,心知背后,那些将军正目光不善地盯着她。
迟聿看了看她的笑颜,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清淡问道:“给我做的?”
倒是破天荒的。
看来那日她回去之后,想通了一些什么。
她偏了偏头,不做痕迹地躲开他作乱的手,低低“嗯”了一声,将食盒递给一边的内侍。
迟聿柔声问她:“主动讨好我,这是想通了?”
她身子一僵,撇开眼神道:“何出此言?”
他倒不气,依旧望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慢慢滑过,好似在瞧着什么有趣的物事一般,心底不由得一凉,却忽然听见迟陵慢悠悠道:“公主现在过来,恐怕是不合时宜吧?”
她转身,便见迟陵慢慢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盯住她。
冤家路窄,当真是冤家路窄。
他刚刚邀请她去观摩五马分尸,她刚刚拒绝了他,此刻当着他的面来找迟聿,在他眼里恐怕就是没安好心。
她倒确实是没安好心。
商姒借此侧身避开迟聿的目光,微抬下巴,眼尾飞扬,泠然回道:“我是公主,难道不是天子之下,万人之上吗?我难道找不得世子吗?”
她是公主,哪怕如今长安落入迟聿手中,她也依旧是公主。
这是迟聿亲口肯定的地位。
迟陵冷笑一声,那笑容怎么瞧怎么令人毛骨悚然。
商姒见他如此笑,便垂下眼来,沉默不语。
她不欲与迟陵争锋,争不过,更何况迟陵是也是昭国的王子。可此举落入迟聿眼中,倒是有些怂了的样子。
他这个弟弟素来脾气不好,怕他之人也多。迟聿唇角淡淡一掠,并未多说什么,而是伸手拢了拢商姒额边细发,大掌在她后心轻轻一拍,道:“去一边坐着。”顿了顿,又道:“背对着他们。”
她莫名其妙地抬头,抿了抿唇,沉默着走到一边坐下,依他的话乖乖地背对着众臣坐着,双手交叠于腿上,耳朵却竖起来听着他们的动静。
迟陵抬手对迟聿一礼,沉声道:“二哥如今初入长安,人心浮躁,上下不安,加之有乱党暗中煽动,实在难以平定局面。我如今已经彻查了朝廷上下九成官员,故而决定明日当众处决御史中丞萧仪。”
此话一出,商姒背影微动,似乎是有些按捺不住,想要回头。
迟陵冷笑,目光掠向商姒的背影,又低头禀道:“今天子下落不明,大局难定,属下遍寻无果,故而臣弟愚见,不若早日寻到传国玉玺,令立新帝。”
商姒眼皮直跳,心底大惊。
果真到了这一步。
之前迟聿迟迟不肯直接略过寻找天子为帝,不是畏惧天下人言,骂他弑君篡位,就是想扶持新的傀儡,再做第二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王赟。
但他之前亲口承认,他想折辱天子,想要他性命,故而他并不打算拥护旧的天子。
楚国虎视眈眈,他也万万不会引狼入室,故而扶持傀儡也不对。
难道他已经决定自己篡位称帝,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是在寻传国玉玺?
王赟已死,传国玉玺,自然只有她知道下落。
可她绝不会交出去。
有人出列道:“不可!天子下落不明,万一并未有性命之忧,此举便是擅自废帝!”
此话一落,薛翕便嘲讽道:“天子若安然无恙,如今朝廷动荡,他不出来主持大局,又怎堪天子之位?”他说着,又对迟聿奉承道:“世子身兼大义,灭奸佞乱党,文武具备,心怀天下,照下官看,世子您……可堪大任。”
☆、此心
迟聿立在上首,冷淡不言。
他前世做帝王做得极其顺利,商姒若以天子之身落于他手,便没有如今这场寻找天子下落的戏码。他逼她禅位,她求生欲念极强,倒当真把江山拱手给他,传国玉玺在何处,他自然也知晓。
至于薛翕,他还隐约记得这人。
此人极为聪明,只是爱慕虚荣,趋炎附势,在商姒被废沦为阶下囚后,曾几番折辱陷害于她。
他那时暗恼商姒不肯接受他的感情,便冷眼看那少年忍辱受屈,想等她亲自开口对他求饶,谁知却发现薛翕对她暗中下毒。
薛翕自以为可以揣测新帝心意,擅自毒杀废帝邀功,还好商姒那时足够小心,险险躲过一劫,而迟聿差点失去商姒,直接下令斩了薛翕。
趋炎附势,先后侍奉二主之人,他早就想杀了。
迟聿尚未开口,忽然看见商姒霍然回头,反驳道:“世子攻入长安,天子若安然无恙,又如何敢贸然出来?大人口口声声何人可堪大任,试问大人如此,又怎可算得上是忠心之臣?”
薛翕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黑,甩袖道:“议论朝政,公主怎可擅自干预?”
商姒蓦地闭上嘴,转过了头去,不理他了。
她就说这一句话,懒得与他争太多。
薛翕:“……”
她像一只猫儿,冷不丁伸爪子挠人一下,又胆小又好笑,迟聿微微一怔,眼底盈了一丝微妙笑意,面上却不动声色。
重生的毕竟只有他而已。她知晓薛翕如此背叛,想必也很恼怒。
迟陵看着商姒这般反驳,越发觉得怀疑,倒是慢悠悠开口道:“二哥,臣弟此刻倒是想起来,有一个人,至今都没有盘查,实在可疑。”
这话意有所指,商姒心下警觉,迟陵已道:“公主久居冷宫,是否有一些我们都不知晓的密辛?天子终究是公主的亲哥哥,公主是否会知道呢?”他慢慢上前,对迟聿道:“哥哥以为呢?”
迟聿道:“你欲如何?”
迟陵露齿一笑,这少年眯眼笑起来时,面上杀意凛然,“自然是审问公主。”
此话一出,有人立刻反对纷道:“不可!”
迟陵略扬眉梢,眼神凌厉如剑,“为何不可?”
“公主金尊玉贵,如何禁得起审问?”有人激烈反驳道:“实在太过胡来!”
商姒忍不住,又回头道:“与我何干?为什么要审我?”